第一百零二章 :磐石初立

    檯灯的光晕下,笔记本上“磐石”二字墨跡未乾,仿佛还带著地底深处的阴冷与沉重。秦天维持著坐在床沿的姿势,很久都没有动。耳中的嗡鸣渐渐平息,被城市清晨细微的噪音所取代——远处公交车的报站声、楼下早点摊开张的卷闸门响、不知谁家阳台传来的隱约鸟鸣。
    这一切平常得近乎虚幻,与他神经末梢仍在颤抖的记忆碎片形成尖锐的割裂。
    他缓缓抬起手,看著自己的指尖。很乾净,没有泥土,没有血污。但他下意识地捻了捻手指,仿佛还能感受到那粗糙的枪身木质,以及不断从头顶落下的、带著硝烟味的沙尘触感。
    “李娃子……”
    那个在黑暗中无声死去的陌生战士的代號,像一个冰冷的烙印,刻在他的感知里。没有亲眼看见,但在那绝对的黑暗和卫生员绝望的颤音中,死亡的形象前所未有的具体而冰冷。
    他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进厨房,打开水龙头。清凉的自来水哗哗流出,他双手接住一捧,猛地扑在脸上。冰冷的水刺激著皮肤,试图洗去那並不存在的污浊感和窒息感。他抬起头,看著镜中的自己,脸色苍白,眼底带著无法掩饰的疲惫,以及一种……刚刚从极寒之地归来般的惊悸。
    目光落在哗哗流淌的水柱上,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伸手关紧了水龙头,动作快得甚至带了一丝慌乱。
    浪费。这是极其清晰的、不容置疑的第一个念头。
    这个念头並非源於环保意识,也並非出於节约开支的考量。它是一种更深层的、近乎生理性的牴触,源自几分钟前那具仍在地底深处煎熬的躯体所传递来的最原始的渴望和匱乏。
    宿主那乾裂起皮的嘴唇,喉咙里火烧火燎的灼痛,还有传递水壶时那种小心翼翼、每人只敢抿湿一下嘴唇的极度克制……所有这些感官记忆碎片,匯成一股强烈的电流,击中了此刻正站在充足水源前的秦天。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胸腔里那股莫名的焦灼感。转身从橱柜里拿出杯子,只接了刚好能润喉的一小口水,慢慢地、极其珍惜地喝了下去,仿佛那不是普通的自来水,而是什么琼浆玉液。
    做完这个动作,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感涌上心头。他站在现代化公寓的厨房里,却因为一段来自异时空的感官记忆,而对最平常的饮水產生了如此仪式化、甚至近乎吝嗇的行为。
    他知道,那些“迴响”开始以更微妙、更渗透的方式又开始侵蚀他的现实了。它们不再满足於在夜晚占据他的梦境,开始在白日里,在他的潜意识中,刻下它们的印记。
    早餐他煮了燕麦粥,很简单。但当他用勺子舀起送入口中时,味蕾却仿佛自动在搜寻著某种预期中的味道——某种粗糙、寡淡、仅仅只是为了维持生命而吞咽下去的糊状物的味道。相比之下,眼前这碗加了少量牛奶和蜂蜜的燕麦粥,显得过於“奢侈”和“不真实”。
    他默默地吃完了它,没有浪费一粒米。
    出门上班时,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天空。灰白色的,有些阴沉。但他脑海里浮现的,却不是天气的好坏,而是那被无数炮火覆盖、隔绝在地面之上的天空。宿主有多久没有看到过真正的天空了?这个念头毫无预兆地冒出来,让他心头一紧。
    公司里,氛围依旧。键盘敲击声、电话铃声、同事间的低声交谈,构成了一首井然有序的都市协奏曲。秦天试图將自己投入这份秩序之中,用代码的逻辑世界来隔绝那些不断试图泛起的、来自地底的回声。
    午休时,他和几个同事一起去楼下的快餐店吃饭。同事点了一份套餐,吃了几口就抱怨不合胃口,隨手將还剩大半的米饭和菜倒进了垃圾桶。
    “真是饿了,什么都好吃,不饿的时候,真是挑食。”同事笑著自嘲了一句。
    其他人都没觉得有什么,嘻嘻哈哈地过去了。
    但秦天却猛地顿住了脚步。他的目光落在垃圾桶里那些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食物上,胃部突然一阵生理性的痉挛,一种极其强烈的、混合著反感和愤怒的情绪瞬间冲了上来,几乎让他失控。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条昏暗摇晃的坑道,感受到了那具身体对食物的原始渴望,感受到了那种每一口粮食都可能是最后一口的极度匱乏感。浪费食物,在那样的环境下,不仅仅是可耻,甚至可能是一种罪恶,关乎他人生死。
    “秦天?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旁边的同事注意到他的异常,关切地问。
    秦天猛地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失態了。他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声音有些乾涩:“没……没什么,突然有点胃不舒服。”
    他快步走开,不敢再看那个垃圾桶一眼。手心因为紧握而微微出汗。
    他清楚地意识到,问题变得严重了。那些经歷不再仅仅是夜晚的噩梦,它们开始扭曲他在现实中的认知和反应。他对资源的敏感度,对舒適生活的“不適感”,正在以一种不正常的速度飆升。
    整个下午,他都有些心神不寧。代码似乎也失去了往常的精確,出了一个很小的紕漏,被细心的项目经理指出。虽然对方语气平和,只是例行公事,但秦天却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烦躁和……羞愧。仿佛这种在和平环境中无足轻重的失误,是对地底那些正在用生命坚守的士兵的一种背叛。
    这种联想毫无逻辑,却无比强烈。
    下班铃声响起,他几乎是逃离般地离开了办公室。走在回家的路上,经过一个街心公园,看到绿化工人正在给草坪浇水。喷头旋转著,晶莹的水珠在夕阳下划出小小的彩虹,然后洒落在已经足够湿润的草地上。
    他又一次停下了脚步。
    那种难以言喻的刺痛感再次袭来。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更深沉的、近乎悲哀的无措。
    宿主和战友们用钢盔小心翼翼接渗水的情景,如此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一点点浑浊的、带著土腥味的液体,需要沉淀很久,然后每人只能分到极其可怜的一小口,润湿一下如同著火般的喉咙。而这里……
    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移开目光,继续往前走。他必须控制住自己,不能被这些突然涌现的、过於强烈的共情所吞噬。
    夜晚如期而至。
    秦天几乎带著一种自虐般的决心,早早躺上了床。他要知道,那片地下究竟正在发生什么。那种坚韧,究竟是如何在那样的人间地狱里维持下去的。
    黑暗降临。感官再次被粗暴地拖拽、切换。
    窒息感。缺氧的感觉比上一次更加鲜明。胸口像是压著一块巨石,每一次呼吸都需要耗费更多的力气,吸入的却依然是那污浊不堪、瀰漫著硝烟、血污和汗味的空气,仿佛肺叶永远无法真正舒展开。
    昏暗的光线重新匯聚。还是那条低矮的坑道,那盏马蹄铁灯似乎比昨晚更暗了些,灯丝微弱地发著红光,仿佛隨时会熄灭。空气更加浑浊,灰尘在微弱的光柱中无声狂舞。
    炮击的轰鸣声似乎暂时停歇了,或者说,转移了方向。一种相对的、但更加令人窒息的寂静笼罩下来,只剩下伤员偶尔抑制不住的、从喉咙深处溢出的痛苦呻吟,以及人们沉重而费力的呼吸声。
    宿主靠坐在土壁边,能清晰地感觉到这具身体的极度疲惫和虚弱。嘴唇乾裂得更厉害,喉咙里像是含著砂纸,每一次吞咽都带来刺痛。胃部传来一阵阵空洞的抽搐感,提醒著能量早已耗尽。
    视线缓缓移动。
    可以看到旁边的战士正拿著一个军用水壶,极其小心地摇晃著,侧耳听著里面那一点点液体晃动的声音,脸上露出一种混合著渴望和绝望的神情。最终,他还是没有打开壶盖,只是珍惜地將水壶重新掛回腰间。
    另一名战士正从隨身的一个小布袋里,倒出最后一点点炒麵碎末,倒在手心,然后用指尖蘸著,一点点送入口中,极其缓慢地咀嚼,仿佛要让这一点点东西在嘴里停留儘可能长的时间,榨取所有的滋味和能量。
    缺水。缺粮。缺氧。
    这三座大山,实实在在地压在每个倖存者的身上,比敌人的炮火更加缓慢而残酷地侵蚀著人的意志和生命。
    宿主的目光投向坑道顶壁。那里,在某些缝隙处,隱约能看到极其缓慢地渗出的水珠,在昏黄的光线下反射出微弱的光。
    突然,宿主动了。
    他极其缓慢地、儘量不耗费多余体力地挪动身体,从旁边拿过一个磨损严重的旧钢盔,小心翼翼地將其放置在一处渗水稍多的岩壁下方。水滴极其缓慢地、间隔很长时间,才“嗒”地一声,落入钢盔底部,发出几乎微不可闻的声响。
    这个简单的动作,似乎都耗去了他不小的气力。他维持著那个姿势,低著头,专注地看著那顶钢盔,听著那间隔很久才响起一次的、如同天籟般的“嗒”声。
    时间在坑道里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伴隨著呼吸的艰难和胃部的灼烧感。
    终於,钢盔底部匯聚了薄薄一层、浑浊不堪的液体。
    宿主小心翼翼地端起钢盔,像捧著什么绝世珍宝一样,极其缓慢地、避免洒出任何一滴,挪回到之前的位置。
    他看了一眼身旁不远处那个腹部受伤的伤员。伤员闭著眼,脸色惨白,呼吸微弱,乾裂的嘴唇无意识地翕动著。
    宿主犹豫了一下,然后极其小心地,用手指蘸起一点点钢盔里的水,极其轻柔地涂抹在伤员乾裂的嘴唇上。
    伤员似乎感受到了一丝清凉,喉咙动了一下,发出极其微弱的囈语。
    宿主做完这一切,才將钢盔端到自己面前。他没有立刻喝,而是看向旁边另外两个同样眼巴巴望著的战友。
    那两人摇了摇头,其中一个用沙哑至极的声音说:“你接的,你喝。我们……再等等。”
    宿主没有再推让。他知道这种推让毫无意义,只会浪费宝贵的时间和体力。他低下头,极其小心地、如同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般,用嘴唇轻轻触碰那浑浊的水面,吸吮了极小的一口。
    水的味道难以言喻,充满了土腥味和金属味,甚至可能混合了別的什么不洁的东西。但对於那如同著火般的喉咙来说,这一小口污水,却不啻於甘泉。
    他只喝了这一小口,便强忍著巨大的渴望,將钢盔递给了刚才说话的那个战友。
    战友接过,同样极其珍惜地、只喝了小小一口,然后传递给下一个人。
    没有人多喝一滴。没有人抱怨味道。每一口,都是维持生命继续燃烧的宝贵燃料。
    秦天通过宿主的感官,完整地体验了这一切。那一口污水的“甘甜”,那喉咙瞬间得到极微弱缓解的触感,那强压下更多渴望的痛苦克制……所有这些,都如同他自己亲身经歷一般清晰。
    而现实中,躺在舒適床铺上的他,喉咙也不自觉地做出了吞咽的动作。
    就在这时,坑道深处,那名腹部受伤的伤员,突然发出一阵剧烈的、无法抑制的咳嗽,身体痛苦地蜷缩起来,刚刚被润湿一点的嘴唇再次被血沫染红。
    卫生员连滚带爬地过去,手忙脚乱,却又束手无策。药品早已用尽。
    伤员咳嗽渐渐平息,眼神开始涣散,他艰难地转动眼球,看向宿主的方向,嘴唇蠕动著,似乎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
    宿主下意识地凑近了一些。
    伤员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一只沾满泥土和血污的手,颤抖著,似乎想抓住什么,最终,却只是无力地垂落下去。眼睛依旧睁著,望著那不断落下尘土的坑道顶壁,失去了所有神采。
    又一个。
    在寂静的缺氧和匱乏中。没有轰轰烈烈,只有悄无声息地熄灭。
    宿主沉默地看著,然后伸出手,极其缓慢地,帮他將依旧圆睁的双眼合上。
    整个过程中,宿主没有流泪,甚至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只有一种更深沉的、几乎化为实质的疲惫和苍凉,通过那微微颤抖的指尖,传递开来。
    仿佛心臟的外层,又无声地包裹上了一层坚硬而冰冷的岩石。
    秦天就在这种沉重到极致的寂静中,猛地挣脱了梦境,回到了现实。
    他睁开眼睛,望著天板的黑暗,久久没有动弹。
    这一次,他没有立刻起身开灯记录。
    他只是静静地躺著,感受著喉咙里並不存在的乾渴,感受著胃部並不存在的抽搐,感受著那来自地底深处的、挥之不去的匱乏与沉重的寂静。
    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