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地下长城

    夜色深沉,万籟俱寂。城市沉睡的呼吸均匀而平稳,与秦天胸腔內那颗沉重擂动的心臟格格不入。
    他坐在书桌前,檯灯是黑暗中唯一的光源,將那本深蓝色笔记本的封面照得发亮,边缘已被摩挲得略显毛糙。《熔炉》的余温——或者说余寒——仍盘踞在他的四肢百骸。史达林格勒的焦土、破碎的砖石、宿主生命流逝时空洞的眼神,以及那能將灵魂都冻结的绝望,並未因记录的结束而消散。它们沉淀了,像致命的放射性尘埃,融入他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成为一种沉重而晦暗的底色。
    他知道,那既定的、无可抗拒的召唤即將来临。这种感觉不再是纯粹的恐惧,而是一种近乎悲壮的凝重。仿佛明知前方是刀山火海,却不得不调整呼吸,一步步走过去。他看了一眼桌角与林薇的合影,照片上阳光灿烂,她的笑容清澈得刺眼。自从那次在“沉默咖啡馆”艰难地交换了“裂痕与微光”后,他们之间维持著一种脆弱的平衡。他尝试分享一些无关痛痒的日常碎片,她也努力回应,但那层看不见的隔膜依然存在,像一层极薄的冰,小心地覆盖著深不可测的寒渊。
    张浩依旧会用大大咧咧的方式试图將他拉回“正常”的世界,吃饭,打球,插科打諢。秦天感激这份笨拙而坚韧的友情,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深渊的景象,无法用言语传递。
    他深吸一口气,关掉檯灯,躺上床。黑暗中,他努力让自己的意识放空,等待著那不可避免的撞击。
    预感的降临,如同深海潜流,无声无息却力量磅礴。
    首先剥离的是史达林格勒那种乾燥灼热的焦糊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粘稠的、无处不在的阴冷湿气。空气骤然变得沉重,瀰漫著极其浓烈的土腥味、硝石燃烧后的辛辣,还有一种……汗水、血污和人体挤在密闭空间內產生的浑浊气息,几乎令人作呕。
    声音也隨之扭曲、切换。
    震耳欲聋的炮火覆盖、mg42机枪特有的撕裂布匹般的尖啸、坦克履带碾过废墟的轰鸣……所有这些东线战场的標誌性声响急速远去,被一种新的、更令人窒息的声景吞噬。
    一种沉闷至极、仿佛敲打在巨大棺槨上的“轰隆”声,持续不断地从头顶压下来,每一次撞击都让耳膜痛苦地嗡鸣,连带引动著胸腔一起共振。细密的沙土和碎砾簌簌地从头顶落下。间或有更尖锐、更接近的爆炸,仿佛就在几米之外,震得整个空间剧烈摇晃,牙齿都在打颤。耳边是无数种嘶哑、急促、带著天南地北各种浓重口音的汉语吼声、指令、呻吟,它们被巨大的爆炸噪音、坑道结构的呻吟、碎石落地的噼啪声切割得支离破碎,变得模糊而难以捕捉。
    “三班……缺口……”“水……还有没得……”“注意!炮击延伸!”——这一声嘶吼相对清晰,带著某种川渝的口音,穿透了片刻的噪音间隙。“绷带!快!”
    视觉在极度昏暗的光线下缓慢聚焦。
    黑暗。一种能吞噬希望的、近乎实质的昏暗。视线所及,是一条极其狭窄、低矮的通道,宽度仅容一两人侧身通过,顶部由粗糙的原木勉强支撑,不断有泥土从缝隙中落下。空气里漂浮著浓密的尘埃,在唯一的光源——一盏掛在拐角处、灯丝昏黄得如同风中残烛的马蹄铁灯——投射出的微弱光晕中,疯狂舞动。
    他能感觉到自己正蜷缩在一个相对凹陷的土窝里,背部紧贴著冰冷、潮湿、不断震动的土壁。身上穿的军服质地粗硬,顏色在昏暗中难以辨清,但款式绝非苏军或德军。手中紧紧握著一支步枪,枪身冰冷,木质枪托的触感和他所知的所有欧洲步枪都不同,枪机的形状也透著一种陌生的熟悉感。(此处为中正式步枪或莫辛-纳甘/水连珠的模糊印象)
    一种强烈的窒息感,不仅仅是物理上的空气污浊,更是心理上那种被活埋的恐惧,死死攥住了他的心臟。
    这不是开阔的东线平原,也不是史达林格勒的断壁残垣。
    这是地下!是坑道!
    宿主的身躯传递来剧烈的疲惫感,肌肉因长期保持紧张姿態而酸痛僵硬,肺部因缺氧和污浊空气而灼痛地呼吸著。但一种钢铁般的、近乎本能的意志力,强行支撑著这具身体,让感官保持著对外界最基础的警戒。视线缓缓移动,扫过这段狭窄的坑道:几名同样装束、满身尘土的士兵挤在一起,有的正摸索著检查武器机匣,防止进沙,有的在传递一个军用水壶,每人只敢小抿一口,还有一名卫生员正借著那微光,给一个靠在土壁上的伤员更换腹部的绷带,伤员咬著一截木棍,喉咙里发出极度压抑的、被疼痛扭曲的闷哼。
    所有人的脸上都覆盖著厚厚的尘土,汗渍衝出几道沟壑,嘴唇乾裂起皮,唯有一双双眼睛,在极度疲惫深处,燃烧著一种绝不后退的、灼人的光芒。一种……秦天以前战爭中从未如此清晰感受过的、近乎固执的坚韧。
    一种低沉而断续的旋律,从坑道更深处飘来,是用某种方言极轻地哼唱著的,调子秦天依稀能辨认——是《我的祖国》的旋律。但歌词被口音、气息和周围的噪音模糊了,听不真切。但这微弱而走调的哼唱,却像一根细线,在这绝望的深渊里,艰难地维繫著某种属於人的温度。
    宿主的目光在那哼唱的方向停留了一瞬,乾裂的嘴唇似乎无意识地蠕动了一下,然后又猛地警醒,视线锐利地投向坑道口那被硝烟和黑暗封锁的方向。
    就在这时——
    轰!!!!
    一声异常猛烈、几乎就在头顶炸开的巨响猛然袭来!
    整个坑道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疯狂摇晃、揉搓!更加剧烈的震动从四面八方传来,顶棚支撑的原木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更多的泥土和石块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那盏马蹄铁灯疯狂摇摆,光影乱颤,瞬间熄灭,彻底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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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股混合著炽热硝烟和呛人尘土的衝击波气浪,从坑道口猛扑进来,几乎將人的呼吸彻底掐断!
    “塌方!小心!”——黑暗中,不知是谁用破锣般的嗓子,带著浓重的北方口音声嘶力竭地吼叫,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预警。
    宿主几乎是身体的本能反应,猛地將头深深埋下,双臂死死护住怀中的步枪,整个人儘可能蜷缩进土窝深处。巨大的震动让秦天感觉自己的灵魂几乎要被震出这具躯壳,尖锐的耳鸣声覆盖了一切。
    绝对的黑暗,绝对的混乱,绝对的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也许是漫长的几个世纪,那毁灭性的震动才缓缓平息。
    黑暗中,死寂了片刻,隨即被压抑的咳嗽声、痛苦的呻吟声和碎石滑落的声音打破。
    灰尘缓慢沉降,能见度几乎为零,只有感官在极度紧张中放大。
    宿主猛地抬起头,剧烈地咳嗽著,甩落头上的泥土和碎石,第一时间摸索著怀中的步枪,动作机械而熟练地检查著,確认没有损坏。然后,他几乎是立刻朝著记忆中卫生员和伤员的方向“望”去,虽然什么也看不见。
    “老王?小山东?没事吧?”——他嘶哑地开口问道,声音乾涩得像是砂纸摩擦,带著某种秦天难以立刻精准定位的江淮口音。
    黑暗中传来几声咳嗽作为回应。“没……没事……”“操……差点埋这儿……”
    卫生员的声音带著哭腔和绝望,在黑暗中颤抖地响起:“不行……不行了……石头……砸到李娃子了……没……没气了……”
    一种冰冷的、沉重的静默,瞬间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比之前的爆炸更令人窒息。
    没有惊呼,没有嚎啕。只有黑暗中更加粗重和压抑的呼吸声,以及外面世界依旧连绵不绝、仿佛永无止境的炮火轰鸣,那声音此刻听起来反而显得有些遥远和模糊了。
    宿主的呼吸停滯了一瞬。他朝著那个方向僵硬地“望”了片刻,黑暗中,秦天能感觉到宿主身体细微的颤抖。然后,他极其缓慢地、仿佛每一个关节都在抗拒般,转回了头,面向坑道口那一片无尽的黑暗和死亡威胁的方向。
    一种前所未有的情感衝击,並非剧烈的、爆发式的悲痛,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广袤的、几乎將人压垮的苍凉与责任,通过宿主的每一个毛孔,狠狠灌注进秦天的意识深处。
    在这里,死亡是如此平常,如此寂静,甚至来不及悲伤。唯一的抵抗,就是活下去。守住这里。
    秦天猛地睁开了眼睛。
    剧烈的窒息感依然死死扼著他的喉咙,心臟疯狂地撞击著胸腔,带来实质性的疼痛。他贪婪地吸入臥室里乾净凉爽的空气,却仿佛肺叶里依然塞满了那坑道中污浊的硝烟和尘土。
    冰冷的湿意从背部传来——那不是坑道潮湿的土壁,而是他被冷汗彻底浸透的睡衣紧贴著床单。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真的吸入了那些粉尘。
    颤抖著伸出手,摸索著打开檯灯。
    温暖的人造光线瞬间驱散了臥室的黑暗,却无法驱散那刻印在他灵魂深处的绝对黑暗、震耳欲聋的轰鸣和那名叫做“李娃子”的战士无声的死亡。
    他颤抖著抓过床头的笔记本和笔,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
    他翻开新的一页,笔尖因为颤抖而重重地戳在纸上,留下一个深深的墨点。
    “新的『迴响』。不再是欧洲战场。”“地下。坑道。极度的黑暗、缺氧和拥挤。”“汉语。各种浓重的口音。巨大的噪音下难以听清,但能確定。”“剧烈的炮击和塌方威胁。窒息感。”“死亡……一名战士在塌方中牺牲(被称为『李娃子』)。寂静的、黑暗中的死亡。”“他们……有一种难以置信的、在绝境中沉默的坚韧。”
    他停顿了一下,笔尖悬在空中,仿佛在重新体验那苍凉而沉重的、几乎將人压垮的责任感。最终,他在这段记录的末尾,用力地、几乎是凿刻般地写下了两个大字:
    “磐石。”
    窗外,城市的天空已然透出一种冰冷的、毫无暖意的灰白色。
    新的一天开始了。而秦天知道,自己已被再次拖入那黑暗坚韧的地底,一段与绝望和意志直接对话的旅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