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夜袭

    清晨醒来时,秦天感觉自己的身体像被拆开又重新胡乱组装过一样。每一块肌肉都沉浸在深沉的酸胀和疲惫之中,尤其是双腿,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小腿肚隱隱抽痛,肩膀和后背的肌肉也绷得紧紧的,传递著清晰的过度使用的信號。
    这感觉並非陌生的病痛,而是一种极其熟悉的、源於极度体力透支后的生理反馈。他甚至无需回忆,身体就先一步记起了昨夜——或者说,梦境中那个夜晚——那场耗尽全部气力的亡命奔袭与殊死搏杀。
    他挣扎著坐起身,动作迟缓得像是个老人。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宣告著又一个和平白昼的来临。但这光明却无法驱散他周身瀰漫的那种来自黑夜和地底的寒意,也无法缓解这具身体切实记录下的疲惫。
    他踉蹌著走进卫生间,用冷水反覆冲洗脸颊,试图唤醒有些迟钝的神经。目光掠过镜中自己略显苍白的脸,以及眼底那无法掩饰的疲態,一种荒谬感再次浮上心头。他在舒適的公寓里安然睡了一夜,身体却诚实反映著另一时空的激烈战斗所带来的消耗。
    早餐时,他煮了比平时多一倍的燕麦粥,並且下意识地多喝了一大杯水。身体似乎在自主地寻求能量补充,以修復那场並不存在的“夜袭”带来的损耗。当他端起碗时,手指甚至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还未从紧握武器、投掷爆炸物的紧张状態中完全放鬆下来。
    出门上班,步伐比平日沉重许多。地铁拥挤的车厢每一次晃动,都让他酸痛的肌肉发出无声的抗议。他闭上眼,试图隔绝周遭的嘈杂,但脑海里却不合时宜地闪过几个破碎的比较:
    史达林格勒废墟间搬运弹药箱的沉重…摩加迪沙街头在枪林弹雨中奔跑的窒息感…霍斯托梅尔机场突围时背负伤员强行军的极限负荷…还有昨夜坑道中,那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冲向表面阵地的疯狂…
    每一次,身体都被推向极限,甚至超越极限。对体能的压榨,对意志的考验,形式不同,但那濒临崩溃的疲惫感却如此相似。而这一次,还叠加了长久以来缺氧、缺粮造成的虚弱底子,使得那场短暂的爆发更加透支生命。
    公司里,他几乎是以意志力强迫自己坐在电脑前。敲击键盘时,指尖的酸痛让他效率低下。午休时,同事们相约去稍远的餐馆改善伙食,他罕见地婉拒了,只要了一份最简单的外卖快餐,在自己的工位上沉默而迅速地吃完,仿佛只是为了完成一项补充燃料的任务。
    他看著同事们谈笑风生,討论著周末去哪家新开的自助餐厅,那种对食物丰裕的、甚至带著些许挑剔的態度,让他感到一阵轻微的隔阂。他的胃里还残留著梦境中那刻骨铭心的空洞灼烧感,以及对於“下一口食物不知在何处”的深层焦虑。这种焦虑,是阿富汗山地行军口粮耗尽、是史达林格勒废墟里与老鼠爭食、是坑道中数著米粒下锅…无数战场匱乏记忆叠加后的沉淀。他无法向他们解释,为何自己对“吃饱”这件事,怀有一种近乎虔诚的、与他们截然不同的態度。
    下班回家的路上,他经过一家健身器材店,橱窗里陈列著各种哑铃和拉力器。他停下脚步,看著那些冰冷光亮的器械,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坑道中战士们利用残破工事、甚至徒手进行极其有限的体能锻炼的场景——不是为了塑形,不是为了健康,仅仅是为了维持住那一点点能够扣动扳机、投出手榴弹的最基本的力量。
    生存。一切只是为了生存。
    夜色再次降临。
    秦天带著一种近乎认命的平静躺下。他知道,那片战场不会因为他身体的酸痛而给予任何宽恕。他甚至隱隱预感到,昨夜那场惨烈的反击之后,坑道中的处境只会更加艰难。
    意识的切换不再有最初的惊涛骇浪,更像是一次沉入冰冷深潭的过程。
    窒息感。缺氧带来的头晕和胸闷依旧。但除此之外,更增添了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混合著未散尽的硝烟、新鲜血液和泥土被反覆翻搅后的腥甜气味。坑道里的气氛比之前更加压抑、死寂。
    马蹄铁灯的光芒似乎又黯淡了几分,所能照见的范围里,人影稀疏了许多。
    宿主的身体传递来的是远比秦天现实中所感受到的、强烈十倍的剧痛和疲惫。每一寸肌肉都在尖叫抗议,每一次呼吸都牵扯著不知是哪里的伤痛。手臂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那是反覆投掷和激烈射击后的后遗症。
    视线所及,能看到原本挤著七八个人的这一段坑道,此刻只剩下包括宿主在內的三四个人,以及一两个无法移动的重伤员。空出来的位置被塌落的浮土和破损的装备占据,无声地诉说著昨晚战斗的代价。
    卫生员不见了。也许牺牲了,也许在別处忙碌。
    没有人说话。倖存的战士们只是靠著土壁,儘可能地休息,恢復著哪怕一丝一毫的体力。他们的脸上、军装上沾满了已经乾涸或尚未乾透的泥浆和暗红色的血跡,眼神空洞地望著某处,那空洞深处,依然有一簇不肯熄灭的火苗在微弱地闪烁。
    宿主的目光缓缓扫过坑道。他看到角落里放著半壶水,没有人去动。他看到那个腹部受伤的伤员依旧昏迷著,但胸口还有极其微弱的起伏。他还看到,自己手边放著一支打空了子弹的衝锋鎗,以及一颗拧开了盖子的手榴弹——那是最后关头留下的“礼物”。
    记忆的碎片如同潮水般涌入秦天的意识,並非有序的回放,而是混杂著极度恐惧、肾上腺素飆升的狂暴、以及冰冷杀意的感官洪流:
    ……黑暗。不同於坑道內压抑的黑暗,是地表开阔地带那种充满杀机的、冰冷的夜暗。只有照明弹偶尔划破天际,投下短暂而惨白的光,映出狰狞的铁丝网、交错的血跡和扭曲的尸体。
    ……口令。极低沉的、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短促音节。宿主和另外几个身影如同鬼魅般,从坑道口的废墟中悄无声息地跃出,扑向那片刚刚被敌军短暂占领的表面阵地。脚步儘可能放轻,但心跳声却如同擂鼓,撞击著耳膜。
    ……手榴弹。宿主的手臂机械般地挥动,將一颗木柄手榴弹奋力投掷出去。动作並不瀟洒,甚至有些变形,纯粹是无数次训练形成的肌肉记忆和求生意念的驱动。短暂的延时后,前方黑暗中爆起一团耀眼的火光和巨响,泥土和碎屑四溅。秦天甚至能通过宿主的感官,回忆起那木柄离手时的触感,以及投掷时肩关节承受的反作用力——这正是他此刻现实中所感受到的肌肉酸痛的源头之一。
    ……爆破筒。一声压抑的吼叫。旁边一个战士猛地跃起,抱著一个沉重的爆破筒,扑向一个喷吐著火舌的敌军火力点暗堡。巨大的爆炸声几乎震聋了耳朵,灼热的气浪夹杂著破碎物扑面而来。宿主和剩下的人借著这用生命开闢的瞬间,嘶吼著向前猛衝。
    ……衝锋鎗扫射。短促、急促的点射。波波莎衝锋鎗(註:或类似制式武器)特有的枪声在耳边炸响,枪口喷出的火焰短暂地照亮宿主前方一个惊慌失措的敌军士兵年轻而扭曲的脸庞。后坐力清晰地传递到肩窝。子弹击中肉体的沉闷声响。温热的液体溅到脸上。没有时间思考,没有时间怜悯,只有你死我活的机械反应。这种近距离的、几乎能感受到对方呼吸的杀戮,其衝击力远超秦天在史达林格勒或摩加迪沙经歷过的大多数交火,带来一种冰冷的、令人作呕的战慄感。
    ……白刃战。枪械碰撞的金属刮擦声。压抑的怒吼和垂死的惨嚎。刺刀或工兵铲切入身体的可怕阻力。黑暗中,嗅觉变得异常敏锐,血腥味和硝烟味浓烈得几乎令人窒息。
    ……夺回。似乎只是一小片残缺不全的堑壕、几个散兵坑。但意义重大。他们暂时把敌人赶了下去。但还来不及喘息,敌军的报復性炮火已经尖啸著袭来。
    ……撤退。“回坑道!快!”有人声嘶力竭地吼叫。倖存下来的几个人,拖著伤员,连滚带爬地扑向坑道口。炮弹在身边不断爆炸,震耳欲聋,泥土飞溅。那种在死亡边缘狂奔、將后背彻底暴露给死神的极度恐惧,让秦天即使在梦境中也感同身受,心臟几乎要跳出胸腔。
    ……伤亡。退回坑道后,清点人数。出去时一个完整的班组,回来时只剩下一半不到,还几乎个个带伤。那个抱著爆破筒衝上去的战士没有回来。那个总是默默给大家分炒麵的老班长,在撤退时被弹片击中后心,倒在了离坑道口只有几步远的地方。
    宿主靠在现在这条坑道的土壁上,剧烈地喘息著,肺部如同风箱般拉扯著疼痛。他低头看著自己颤抖的、沾满污泥和血污的双手,眼神中有片刻的茫然和……空洞。胜利夺回阵地的短暂兴奋早已被巨大的伤亡和透支感彻底淹没。
    活著,似乎只是一种偶然。
    坑道內,死一般的寂静再次降临,比夜袭之前更加沉重。只剩下伤员偶尔发出的、极力压抑的呻吟,以及倖存者们沉重而痛苦的呼吸声。
    资源……秦天通过宿主疲惫到极点的感官,再次尖锐地意识到这个问题。
    昨夜的反击,消耗的不仅仅是生命,还有本就极度匱乏的弹药和体力。宿主摸了摸腰间,手榴弹袋已经空了。子弹带也所剩无几。那半壶水,变得更加珍贵。而经过这样一场恶战,所有人的体力都已彻底榨乾,恢復起来將更加困难。
    对资源的焦虑,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在每一个倖存者的心头,比敌人的枪炮更加令人绝望。
    宿主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身体,从身边一个牺牲战友的遗物里,找出小半块被血浸透又干硬了的压缩饼乾。他默默地看了一会儿,然后极其小心地將外面沾染了血跡的部分一点点抠掉,將里面还能吃的一点点芯,掰成更小的几块,分给了旁边还活著的两个人。
    没有人说话。只是默默地接过,放进嘴里,用唾液儘可能地软化,然后艰难地咽下去。
    这一点点食物,对於透支的身体来说杯水车薪,但它代表的是一种態度,一种在绝境中依然试图维持的、微弱的人性连接和生存秩序。
    秦天就在这种极度疲惫、资源耗尽、被沉重死亡阴影笼罩的寂静中,意识缓缓抽离,回到了现实。
    他睁开眼,没有立刻动弹。
    全身的肌肉酸痛感更加鲜明地袭来,尤其是右肩和手臂,仿佛真的刚刚经歷过一场激烈的投掷和射击。喉咙里乾渴得厉害,胃部也传来清晰的飢饿信號。
    他静静地躺著,感受著这具身体对另一场战斗的真实记录。
    夜袭夺回的,不过是一片焦土。付出的,却是半数战友的生命和本已濒临极限的体能。
    “磐石”……就是在这样一次又一次的消耗与牺牲中,被残酷地打磨,变得冰冷而坚韧。
    他知道,地底的煎熬,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