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姜嘉茉永生难忘第一次见到裴京聿的情景。
    就像《百年孤独》中父亲带上校看冰块的那个下午。
    《百年孤独》中描写过那一刻的震撼,“箱中只有一块巨大的透明物体,里面含有无数针芒,薄暮的光线在其间破碎,化作彩色的星辰。”
    “它在烧。”
    姜嘉茉一直在想,用燃烧的譬喻,来形容冰块融化的白色烟雾。
    这种完全相反的要素冲撞,堪称举世无双的传奇。
    就像她初次遇见裴京聿。
    十年前。
    姜家微薄地和裴家有了一点关系。
    事情要从姜嘉茉的爷爷姜典,作为中央话剧院的副院长,接到一部宣传片,开始讲起。
    片中,姜典扮演裴泓文。
    他作为替身,拍摄裴泓文的日常。
    姜典为了更好的演绎角色。
    他申请在闲暇的时候,观察对方的生活状态,和裴泓文坐卧同栖小半个月。
    两人意外地投契。
    闲谈古书典籍,国计民生,山水花鸟画。
    裴泓文对姜典,临摹宋徽宗瘦金体的技术,青睐有佳。
    他本人一身风骨,自然欣赏写得一手好字的朋友。
    但两人更投契的是对国画的鉴赏。
    那年,姜嘉茉放暑假前。
    爷爷在家里欣喜若狂地宣布道:“裴先生家里有一副号称‘吴门四家’之首沈周,临摹的《仿黄公望富春山居图》,1996年北京翰海春以880万成交的那一副。”
    “那天我和他兴之所至,惋惜烧出连珠洞的《剩山图》。”
    “裴先生说愿意把这幅临摹的真迹,借给我观赏一个月。”
    爷爷情之所极,简直要落泪了:“我倾尽心力,收藏沈周的行书《落花诗》残页……我以为已经是极致了。”
    “没想到在有生之年,竟然能亲眼观瞻《富春山居图》。”
    姜典连连摇头,慨叹道:“真是荣幸之至啊!”
    ——也正是爷爷姜典拍戏,出演裴泓文的机缘。
    七月流火的炎热夏天。
    姜嘉茉和姐姐姜稚雨,也陪同家人去白鹭岛避暑。
    入住第一天,她就被家人告诫。
    “裴先生的后人和朋友们,虽然和你们同龄,但他们都是贵胄子弟,眼高于顶。”
    “你们就在院落里玩,不要冲撞到别人。”
    这里的墙是习习的青黛色,明瓦琉璃。
    来往有穿着低调的达官显贵。
    皇城客人出门警卫开路,车马随行,气派奢靡都在气韵里。
    遇见裴京聿一行人当天。
    白鹭湖飘着濛濛细雨。
    姐姐姜稚雨撑着伞,来接姜嘉茉下舞蹈课。
    她们坐着船,穿过水雾霏霏的湖面,回到入住的地方。
    一路上,姐姐姜稚雨心神不宁。
    上船后,姐姐掏出装着《仿黄公望富春山居图》的画轴,六神无主对她说:“嘉嘉,我今天犯了一个大错。”
    姜稚雨嘴唇苍白,浑身止不住颤抖:“下午出门,我没看天气预报。”
    “爷爷今天回剧院开会,临走前,托我把画轴还给避暑的裴家。”
    姐姐六神无主地用手捂住脸,几乎听不见自己惶恐的声音:“我满心都是下雨了,去接你放学。”
    “回来的路上也有留心保护画轴。”
    “……可是刚才我打开一看,这幅画被雨水浸润了一部分。”
    姜稚雨手指颤抖着抱住膝盖:“现在完蛋了……八百万就这么眼睁睁的,毁在我的手上。”
    “我有好好珍惜这幅沈周的真迹,可是爷爷给我的画轴不防水……我真是一大罪人!”
    姜嘉茉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姜稚雨抓住姜嘉茉的手:“嘉嘉,实在不行,我就离家出走吧。”
    “我现在去找邵千兹,他在中传留校申博成功,正在校外拍戏,我去和他住。”
    姜稚雨还在念大三,手里有个十万的积蓄,已经是她卖板绘赚的所有钱了。
    1996年,这幅画就能拍出八百万。
    现在十年过去,这幅仿《富春山居图》至少上千万。
    这件事一旦处理不好。
    爷爷姜典会被裴家人默认为,不珍惜艺术品,晚节不保。
    不只是她们两个小女生的事情,还要连累家庭受辱。
    姜嘉茉一向黏着姐姐。
    她听完姜稚雨的分析,茫然地一直掉眼泪:“……不要走,姐姐,我们一起想办法。”
    姜嘉茉长得纤白漂亮,练舞身段颀秀。
    她潮润的黑发垂坠下来,穿着蕾丝抽带的白裙。
    她长得稚弱,楚楚可怜,像青涩纯挚的花苞,散发着天真的蛊惑气息。
    白鹭岛的湖,烟丝水榭,遍地睡莲绿扇。
    这里是非公开的区域,无人引渡。
    她们坐在船上,没有伞,害怕回家,也不敢去白鹭岛的避暑竹居。
    只能随水逐波,在湖面徜徉。
    两人在船上,想办法思考对策,放松心情。
    姐姐把浸润的名画挂起来沥干水。
    她不敢胡乱擦拭,怕晕墨现象更严重。
    她们乘坐的画舫是竹青色的船,雨水如珠玉迸溅。
    上面透明泛黄的篷布,掩映着两人的不安。
    姜嘉茉啪嗒啪嗒掉着眼泪。
    她低头地翻着手机上的网页,查看散墨的补救办法。
    姜嘉茉听到不远处,有工作人员的声音呵斥她们。
    穿制服的男人质问道:“喂,你们是谁啊,怎么闯到这里来了”
    “这片湖泊是生态保护区,没对游客开放。
    “你们怎么连警戒线都看不到。”
    不远处的水上楼榭上。
    有几个年轻男人百无聊赖地坐在那里打牌。
    先糊牌的沈容宴叼着烟:“闷在这里这么久,和那些老爷子钓鱼养雀,感觉人都要废了。”
    骤然间,他的说话声,被吆喝的声音打断。
    他们都注意到每日横渡,来往避暑雅居和白鹭岛的蓬船上。
    ——引渡的水上警卫人员,正在追赶两个年轻女生的客船。
    船尾坐着的那个女生。
    皎洁如玉的脸上,鼻尖眼尾微红,纤细的脖颈像花枝一样垂下来,眼底漾着水光。
    她身材纤细端雅,半湿的裙裾贴在瓷白的皮肤上。
    衣料上一点细微的褶皱,都能压出皮肤的红痕。
    她像某种濒临绝迹的白鱼,在湖泊中格格不入。
    让岸边垂钓的所有人,有渴望俘虏她的欲望。
    沈容宴会心一笑。
    他怀着难明的心思,招呼这边服务的人员:“你去引渡他们过来。”
    姜嘉茉她们的船渐渐行进。
    沈容宴站在亭榭中,冲她们询问道:“别哭了,你们是遇到什么难题了吗”
    “上来避会雨吧,我们看看有什么能帮到你们的。”
    姜嘉茉跟着姐姐,踩着木质横桥上了岸。
    她们把船系在桅杆上,缴纳了误闯保护区的罚款。
    姐姐姜稚雨并不想和他们多打交道。
    但细心的盛煦,发现了挂在船蓬里的湿漉画轴。
    他们送两人干毛巾擦拭身上的水:“船上那副画,是被雨淋湿了吗。”
    “你们就是因为这幅画,一个个垂头丧气的?”
    姜稚雨嘴上说着:“……要你管!”
    到底是小姑娘,眼泪已经掉了下来。
    就在这时,姜嘉茉注意到。
    有一个人正在酸枝木长躺椅上睡觉。
    他脸上盖着一件黑外套,挡住了大半掌脸,露出一截流畅优越的下颚。
    他冷白修长的手掌,指骨微红,懒怠地垂落下来,搁在外套上。
    这个人独自霸占了一方的椅子。
    这么七八个人,没人去招惹他。
    在清幽的雨幕濛濛里。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所有心思,都被那人完全吸引住了。
    姜稚雨简单自我介绍后。
    她提起了爷爷和裴泓文的交情,以及这幅天价临摹富春山居图,被雨水浸润的事情。
    提起裴泓文。
    这里的五六个年轻男人,不约而同的把目光投向长椅上睡觉的人。
    片刻后。
    他们又把眼神调转回来。
    沈容宴咳嗽一声:“你们饿不饿,这里有牛乳压制的芙蓉酥,入口即化,尝尝吧。”
    姜嘉茉摇头拒绝了。
    她黑发散下来,勾勒出清丽苍白的小脸,雨打梨花的风致。
    姜嘉茉眼睫湿漉漉的,瞳孔明光熠熠:“你们能帮我姐姐想想办法吗。”
    起初,谁都没表态。
    姜嘉茉一想到没办法赔偿的天价画轴,想到姐姐离家出走的计划。
    她哀伤到了极点,忍不住压抑着抽噎。
    泪水似珠琏一般,滑落下来。
    沈容宴看不下去了,安慰道:“我姑姑,二十年前就在央美教书,宋元明清山水临摹。”
    他吹嘘道:“她绘画技术出神入化。”
    “我让她再画一幅,保证和沈周描摹得分毫不差。”
    姜稚雨惊喜地睁大了眼睛:“真的吗?”
    沈容宴点头道:“但我姑姑从不轻易挥毫临摹,我出面都请不动她。”
    “她画一幅画酬劳几十万,保证和真迹一模一样。”
    “……而且她也来了白鹭岛度假。”
    姜嘉茉泪盈于睫:“……我们没有这么多钱的。”
    “就算把我卖掉,也拿不出来。”
    就在这时,躺在长椅上睡觉的人,起身望了过来。
    他眼瞳漆黑,深不见底,掠过富春山居图,钉在姜嘉茉身上。
    裴京聿的视线侵略性很强。
    外套散漫从他的身上滑下来,勾勒出流畅的肌理线条。
    就像一尊冷酷静止的雕塑,徐徐揭开幕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