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红十月工厂

    市精神卫生中心病房区的空气里瀰漫著消毒水、药物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的沉闷气息。单人间病房的窗帘並未完全拉紧,一丝惨白的晨光渗入,照亮了房间里简洁到近乎冰冷的陈设,以及躺在病床上,被药物强行拖入睡眠的秦天。
    镇静剂的效力如同厚重的潮水,勉强压制住了那在他颅內肆虐的风暴,但也將他禁錮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麻木的深水之下。他的睡眠不再是自主的,而成了一种被强制执行的、无梦的(或者说,无法记忆的)生理暂停。然而,即便是最强效的药物,似乎也无法完全隔绝那来自遥远时空的、冰冷的召唤。
    当意识的桎梏在黎明时分出现一丝不可避免的鬆动时,那股熟悉的、蛮横的拉扯力便如同潜伏已久的幽灵,瞬间突破了化学药物的屏障,將他再次精准地捕获、拖拽……
    …
    冰冷的金属触感。这是最先恢復的感知。不再是废墟的碎砖烂瓦,而是一种冰冷、坚硬、光滑且带有规律性纹路的触感。指尖触碰到的,是某种大型机械的基座,上面覆盖著一层混合了油污和灰尘的粘腻污垢。
    嗡鸣声。一种低沉的、持续不断的、属於巨大空间和停滯机械的嗡鸣声在空气中迴荡,取代了户外战场呼啸的风声和远方的炮火,但同样压抑,甚至更添了几分工业时代的、非人的冰冷感。
    气味。空气中瀰漫著浓重的机油味、铁锈味、冷却液那略带甜腥的化学气味、以及依旧无法完全掩盖的硝烟味和淡淡的血腥味。这是一种与露天废墟截然不同的、属於厂房內部的、封闭而复杂的污浊气息。
    秦天(宿主)背靠著一台巨大、冰冷、早已停止运转的车床残骸,剧烈地喘息著。他所在的似乎是一个极其宽阔的厂房內部,光线昏暗,只有高处破损的窗户透进些许天光,以及远处燃烧物发出的摇曳火光。视野中,是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工具机、流水线设备、巨大的天车钢架、以及堆积如山的半成品和废料。这些工业时代的庞然大物,如今大多成了冰冷沉默的废墟,或被改造为残酷巷战的掩体和障碍。
    红十月工厂。史达林格勒工业王冠上的明珠,如今变成了双方军队反覆爭夺、用鲜血浸透的又一个绞肉机。
    宿主所在的小队(又是几张陌生的、疲惫而麻木的面孔)刚刚击退了一次德军从侧翼发起的渗透进攻,留下了几具穿著灰色军装的尸体倒在冰冷的、油污的地面上。战斗短暂间歇,但每个人都清楚,这只是下一波攻击前的喘息。
    这里的战斗模式与露天废墟截然不同。空间被巨大的机器分割成无数复杂而逼仄的通道和角落,视线极差,每一步都可能踏入致命的交叉火力点。战斗发生在多个层面:在地面上,在巨大的工具机之间穿梭;在高空,沿著摇摇欲坠的天车钢架和维修平台移动,狙击手和机枪手在那里爭夺制高点;甚至在地下,错综复杂的维修管道、排水系统和动力通道,成为了双方渗透和突袭的秘密路径。
    “检查弹药!”一个声音嘶哑地命令道,打破了短暂的寂静。
    宿主摸了摸自己的弹药袋,所剩无几。其他人也差不多。补给,依旧是遥不可及的奢望。
    突然——
    “砰!”
    一声清脆的枪声从厂房高处传来!子弹打在宿主旁边的工具机身上,溅起一串火星!
    “chanпep!ha6aлke!”(狙击手!在横樑上!)有人大喊。
    所有人瞬间隱蔽起来,紧张地搜索著子弹来源。高处钢架结构复杂,阴影重重,极难发现隱藏的射手。
    “砰!”又是一枪,打在另一处掩体上,压製得他们无法抬头。
    “必须干掉他!不然我们都被钉死在这里!”小队指挥官(一个手臂受伤,用破烂绷带吊著的中年人)咬著牙说道,“伊万,瓦西里,你们从左边绕过去,试著吸引火力!谢尔盖(宿主),你跟我从右边那个维修梯上去,看看能不能摸到他侧翼!”
    命令下达。被点名的士兵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行动。在这种地方,犹豫就意味著死亡。
    宿主和指挥官猫著腰,利用机器的掩护,快速向厂房一侧锈跡斑斑的金属维修梯移动。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既要防备高处的狙击手,又要警惕阴影里可能藏匿的其他德军士兵。
    攀爬锈蚀的梯子异常艰难,脚下不断打滑,发出吱呀作响的、令人牙酸的声音,在相对寂静的厂房里显得格外刺耳。每上升一点,暴露的风险就增加一分。
    爬到一半高度,进入一个相对开阔的平台区域时——
    “噠噠噠噠!”一阵mp40衝锋鎗的射击声突然从侧下方的一堆木箱后面响起!子弹如同毒蛇般噬咬过来!
    “小心!”指挥官猛地推了宿主一把!
    宿主一个踉蹌摔倒在地,几发子弹擦著他的头皮飞过,打在后面的钢板上!而指挥官自己却没能完全躲开,闷哼一声,胸口爆开几朵血,直接从平台边缘栽落下去,重重砸在下方的机器上,发出一声令人心悸的闷响,再也不动了。
    宿主眼睁睁看著指挥官为自己挡枪而死,眼眶瞬间充血,愤怒和绝望压倒了对狙击手的恐惧,他猛地抬起手中的ppsh-41衝锋鎗,对著木箱方向疯狂扫射。
    “啊啊啊啊!!!”他发出野兽般的咆哮,打光了弹匣里所有的子弹。
    木箱被打得木屑纷飞,后面的德军士兵惨叫一声,没了动静。
    但枪声也彻底暴露了他的位置。
    “砰!”
    高处的狙击手抓住了这个机会,子弹呼啸而来。
    宿主只觉得左肩一阵剧痛仿佛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了一下,巨大的衝击力將他带得向后飞了出去,重重撞在平台的护栏上!衝锋鎗脱手飞出,掉落下方的黑暗中。
    他低头看去,左肩靠近锁骨的位置被子弹撕裂,鲜血迅速涌出,染红了破烂的军装。剧痛几乎让他晕厥过去。
    而更糟糕的是,他听到了下方传来德语喊叫声和杂乱的脚步声,更多的德军士兵被这里的枪声吸引,正在包抄过来,他被困在了这个半空的平台上,失去了主要武器,身负枪伤,成了瓮中之鱉。
    绝望再次攫住了他。他靠在护栏上,大口喘著气,因失血而感到一阵阵眩晕和寒冷。下方的德军越来越近,他甚至能听到他们皮靴踩在金属楼梯上的声音。
    他看了看自己流血的肩膀,又看了看下方正在逼近的敌人,最后目光落在了自己腰间。那里,掛著两枚防御型手榴弹,还有一个小小的、用油布包裹著的、似乎是工兵用的炸药块和导火索。这可能是之前执行爆破任务时剩下的,或者是从阵亡战友身上搜集来的,一直没捨得用,或者……是准备在最后时刻用的。
    一个疯狂的、决绝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燃起的最后一点火星,在他几乎彻底冰冷的內心闪现。
    他艰难地挪动身体,用还能动的右手,颤抖著解下那炸药块和导火索。他的动作因为疼痛和失血而有些笨拙,但眼神却异常地平静了下来,甚至带著一种解脱般的疯狂。
    下方的德军士兵已经快要爬上平台了,他甚至能听到他们粗重的呼吸声和武器碰撞的声音。
    没有时间去设置复杂的引爆装置。
    背靠著冰冷的护栏,面对著平台入口的方向,用牙齿和右手,极其艰难地將导火索塞进炸药块里,然后將整整两枚手榴弹也紧紧綑扎在一起。
    最后,他划燃了一根火柴。微弱的火苗在他颤抖的手中跳跃,映亮了他苍白失血、却带著一种奇异平静的脸庞。
    他听到了德语喊声近在咫尺,看到了第一个德军士兵的头盔已经从楼梯口冒了出来。
    宿主,或者说,共享著他一切感知的秦天,在这一刻,清晰地感受到了他內心的决绝。没有恐惧,没有犹豫,只有一种与这片熔炉同归於尽的、冰冷的愤怒,和一种终於可以彻底休息了的……解脱。
    火柴点燃了导火索。
    嗤嗤作响的火迅速向上燃烧,散发出刺鼻的硫磺味。
    宿主抬起头,望向厂房高处那被硝烟污染的、冰冷的穹顶,嘴唇无声地动了动,仿佛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
    然后,他猛地转过身,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抱著那捆滋滋作响的、代表著最终毁灭的炸药,向著刚刚衝上平台、脸上还带著惊愕和恐惧的德军士兵们,义无反顾地扑了过去!
    轰!!!!!!!!
    一声远超之前任何爆炸的、惊天动地的巨响,猛然爆发!
    秦天(宿主)的视觉、听觉、触觉……所有感官在这一瞬间被提升到了极致,然后又如同被拉断的琴弦,骤然崩裂!
    他清晰地“感受”到了那毁灭性的衝击波如何瞬间吞噬了自己的身体,撕裂了一切,感受到了那无法形容的、短暂的极致痛苦,感受到了意识如何像风中残烛般,被轻易地、彻底地……
    吹灭。
    …
    “呃啊——!”
    市精神卫生中心的病房里,秦天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整个人从病床上猛地弹坐起来!动作剧烈得几乎扭断自己的脊椎!
    心臟!他的心臟传来一阵前所未有的、撕裂般的剧痛。仿佛真的被那场剧烈的爆炸所波及,骤然停止了跳动,又被强行撕开。
    他张大嘴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传出可怕的、拉风箱般的嗬嗬声。眼前一片漆黑,所有的血液似乎都瞬间涌向了头部,又骤然退去,带来一阵天旋地转的剧烈眩晕和濒死感。
    他双手死死地抓著自己胸口的病號服,指甲几乎要抠进皮肉里,身体因为心臟那难以忍受的剧痛和窒息感而剧烈地痉挛、蜷缩起来。
    足足过了十几秒钟,那阵致命的心绞痛才缓缓减弱,变成了一种持续性的、钝重的抽痛,仿佛心臟真的被炸开了一个口子,每一次搏动都带著难以忍受的折磨。
    他瘫软在病床上,浑身被冷汗彻底浸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著,牙齿咯咯作响。
    他……“死”了。
    在梦里,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自己的死亡。
    那种意识被彻底抹除的、绝对的虚无和终结感,如同一个冰冷的、深不见底的黑洞,在他甦醒过来的瞬间,依旧残留著可怕的吸力,试图將他的灵魂重新拖回那永恆的沉寂中去。
    病房门被猛地推开,值班护士被里面的动静惊动,冲了进来。
    “秦先生!你怎么了?!”护士看到秦天脸色死灰、浑身湿透、蜷缩在床上剧烈颤抖的样子,嚇了一跳,连忙上前查看。
    秦天无法回答。他的眼神空洞地望著天板,瞳孔里没有任何焦点,只有那场最终爆炸残留的、毁灭性的白光,以及那种意识被强行掐灭后的、无比真实的……
    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