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废墟法则(上)

    卫生间冰冷的瓷砖地面透过薄薄的睡衣,將寒意持续不断地注入秦天的身体,但这与他刚从那个冰与火交织、血与铁熔炼的噩梦中带回的彻骨深寒相比,微不足道。他靠著洗手池,剧烈的心跳声在寂静的公寓里如同擂鼓,一下下撞击著他的耳膜,与梦中那连绵不绝的炮火轰鸣残留下的耳鸣交织在一起,形成一曲诡异而折磨人的交响。
    他抬起依然微微颤抖的手,拧开水龙头,將冰冷的水泼在脸上。刺骨的凉意短暂地压下了皮肤下那灼烧般的幻觉——硝烟混合著血腥的气息似乎仍顽固地附著在他的嗅觉神经上。他用力搓著脸,直到皮肤发红,试图擦去那並不存在的战场污垢和那种灵魂被强行塞入另一个躯壳的粘腻感。
    镜中的男人,眼神里残留著未曾散尽的惊恐,以及一种更深沉的、被巨大暴力洗礼后的茫然。小腿处那幻痛般的撞击感依旧清晰,提醒著他刚才所“经歷”的一切绝非虚幻。史达林格勒。这个名字像一块冰冷的烙铁,深深地烫印在他的意识深处。
    他踉蹌著走出卫生间,没有开灯,摸索著回到客厅。窗外,城市依旧在沉睡,霓虹灯光遥远而冷漠,与他刚刚逃离的那个炼狱般的世界隔著无法逾越的时空鸿沟。他瘫坐在沙发上,將自己埋入柔软的阴影里,试图从那惊心动魄的体验中抽离,但每一次闭上眼,眼前晃动的都是破碎的墙体、扭曲的钢筋、灰濛濛的充斥著死亡气息的天空,还有那只从瓦砾中伸出的、青紫色的断手。
    那种浸透骨髓的湿冷仿佛也跟著他一起回来了,让他即使裹紧了衣服,依旧忍不住牙关轻颤。他起身,倒了一杯热水,双手紧紧捧著滚烫的杯壁,汲取著那一点微弱的暖意,但热量似乎无法传递到身体核心,那里依旧是一片被战火冰封的荒芜。
    他知道睡眠暂时是不可能的了。那种极度惊恐后的虚脱感和精神的高度亢奋奇怪地並存著。他打开笔记本,檯灯的光线在黑暗中切割出一小片孤岛。笔尖悬在纸页上方,却久久无法落下。如何用苍白的语言去描述那种绝对的混乱、毁灭和原始的生与死?任何词汇在那片废墟面前都显得贫瘠而可笑。
    最终,他只在空白的纸页上,用力地、几乎是刻印般地写下了几个字:
    废墟。寒冷。轰鸣。
    还有那挥之不去的、一只断手。
    写完这些,他仿佛被抽乾了所有力气,靠在椅背上,怔怔地望著天板。耳朵依旧灵敏地捕捉著任何细微的声响——楼下车辆驶过的声音、水管中水流的声音、甚至冰箱压缩机启动的嗡鸣,都会让他身体微微一僵,心跳漏跳半拍。他的神经如同高度绷紧的弓弦,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引发过激的反应。
    他就这样僵坐著,直到窗外的天空开始泛起一丝微弱的灰白,城市的轮廓逐渐清晰。黎明將至,但对他而言,只是意味著必须再次披上“正常人”的外衣,踏入那个与他內心经歷格格不入的、和平得近乎虚假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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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睡眠如同一次坠跌。
    没有过渡,没有模糊地带。几乎是意识刚刚被疲惫拖入黑暗的瞬间,那股强大的、蛮横的拉扯力便再次攫住了他。仿佛从温暖的浅滩瞬间被拋入北冰洋刺骨的深海,巨大的压强和寒冷瞬间包裹了他的一切感知。
    砰!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伴隨著剧烈的震动,將他(宿主)的意识猛地唤醒。
    或者说,他从未真正沉睡。极度的寒冷和持续不断的危险让睡眠成为一种奢侈的死亡预演。
    秦天“醒来”,发现自己(宿主)依旧蜷缩在那片冰冷的废墟之中。时间似乎並未过去太久,或者已经过去了很久,在这片失去了时间意义的地狱里,根本无法分辨。空气中的硝烟味和焦糊味更加浓烈,还混合了一种新的、甜腻腻的、令人作呕的烤肉气味——那是人体被烧焦后散发出的可怕味道。
    小腿传来阵阵钝痛,提醒著他之前那场爆炸的威力。宿主活动了一下腿脚,幸运的是,骨头似乎没事,只是被飞溅的碎石砸得青紫肿胀,行动有些不便。寒冷是最大的敌人,它无孔不入,消耗著体力,麻痹著思维,让每一个动作都变得迟缓而艰难。
    “Двnгancr!В3дahne!”(移动!进那栋楼!)一个嘶哑、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命令口气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宿主挣扎著爬起来,抓起那支莫辛-纳甘步枪,冰冷的金属枪机冻得手指发麻。他跟著几个同样狼狈不堪、眼神麻木的身影,踉蹌著冲向附近唯一一栋还算有大概轮廓的残楼。那栋楼原本可能有四五层高,如今上半部分已经被炸得不知去向,只剩下两层半的骨架,外墙布满巨大的窟窿,像一具被蛀空了的巨大尸骸。
    进入楼內,並不能带来多少安全感。里面同样是一片狼藉。倒塌的墙体、破碎的家具、散落一地的文件和不明碎片。寒风从巨大的缺口处灌入,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但至少,这里提供了相对隱蔽的移动路线和一点点躲避炮火直击的可能。
    他们似乎是一个临时拼凑起来的班组,人数不到十个,由一个眼神凶狠、脸颊上带著冻伤疤痕的下士指挥。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和靴子踩在碎砖烂瓦上发出的咯吱声。交流靠简短的手势和压低的吼声。
    “hemцы.Вepxhneэtaжn.”(德国人。在上面。)下士指了指头顶那摇摇欲坠的楼梯间,压低声音道,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像是在清点还能用的武器,“oчnctntь.komhata3akomhaton.”(清剿。一间房一间房。)
    一种新的、更加尖锐的恐惧攥住了宿主,也同时攥住了秦天。巷战,尤其是这种室內逐层清剿,是所有士兵的噩梦。每一个转角、每一扇破门后面,都可能隱藏著死亡。
    没有时间犹豫。下士打了个手势,队伍开始沿著布满障碍物的楼梯向上移动。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枪口指向任何可能藏匿敌人的阴影角落。楼梯木板大多已经腐烂或断裂,踩上去发出危险的呻吟声。
    二楼走廊。相对完整,但两侧的房门大多破损或洞开,如同张开的黑洞洞的嘴巴。寂静。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只有风声和他们自己的心跳声。
    下士指了指第一扇门。两个士兵深吸一口气,猛地踹开半掩的房门,同时向內翻滚突入。
    “Чncto!”(乾净!)里面传来短促的报告。
    接著是第二间,第三间……都是空屋,只有狼藉和寒冷。
    紧张的气氛稍微缓解了一点点,但所有人的神经依然紧绷到了极点。就在接近走廊中段一扇看起来相对完好的木门时,走在前面的士兵突然打了个手势——停止。
    他指了指门缝下方。
    极其细微的,一丝几乎看不见的金属反光——可能是一根极细的线。
    诡雷。
    宿主和身旁的士兵屏住呼吸,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向后退。下士脸色阴沉,示意绕过这间房。
    然而,就在他们移动的瞬间——
    噠噠噠噠噠!!
    猛烈的机枪射击声毫无徵兆地从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里爆发出来!炽热的子弹如同毒蛇的信子,瞬间撕裂了相对平静的走廊!
    “Вykpыtne!”(找掩护!)下士声嘶力竭地大吼,同时猛地扑向一旁一个倒塌的柜子后面。
    宿主反应极快,几乎是凭藉著一种训练和求生本能混合而成的直觉,一个侧滚翻扑进旁边一个门洞大开的房间里,子弹啾啾地打在他刚才所在的位置,溅起一串碎石和灰尘。
    惨叫声响起。一名动作稍慢的士兵背部中弹,鲜血瞬间染红了骯脏的军大衣,他向前扑倒,身体抽搐著,眼看就不活了。
    战斗瞬间打响。
    机枪火力死死地压制著走廊,子弹狂风暴雨般倾泻,將一切试图冒头的东西打成筛子。宿主蜷缩在门框后的墙体后,碎石和粉尘被子弹不断剥落,噼里啪啦地打在他的头盔和肩膀上。秦天能感受到宿主那几乎要跳出胸膛的心臟,以及肺部因吸入粉尘而引发的剧烈咳嗽欲望被死死压抑住的痛苦。
    “Гpahaty!”(手榴弹!)下士躲在掩体后怒吼。
    一名离得最近的士兵,从腰间摘下一颗手榴弹,拔掉保险销,延时两秒,猛地探身向机枪火力点所在的房间门口拋去!
    “ypa!”(乌拉!)他喊出投弹的口號。
    手榴划出一道弧线,精准地滚入了房间。
    轰!!
    剧烈的爆炸声震得整条走廊都在颤抖,机枪射击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几声悽厉的惨叫和呻吟。
    “Впepeд!”(前进!)下士率先跃出掩体,端著的ppsh-41衝锋鎗喷吐出火焰。
    宿主和其他倖存者也立刻跟上,衝锋鎗、步枪同时开火,向著那个房间发起了衝击。
    秦天共享著那股在死亡压力下爆发出的、混合著恐惧和疯狂的勇气。冲入房间的瞬间,视线快速扫过——一片狼藉。一挺mg34机枪被打翻在地,旁边躺著两具被手榴弹炸得血肉模糊的德军尸体。但房间內侧还有一个套间!
    “octopoжho!”(小心!)有人大喊。
    套间的门猛地被撞开!又一个德军士兵嚎叫著冲了出来,他手里没有枪,而是挺著一把掛著明晃晃刺刀的98k步枪,直直地刺向冲在最前面的下士!
    距离太近,根本来不及开枪!
    下士反应也是极快,猛地用衝锋鎗的枪身格挡!
    “鏘!”金属撞击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但另一个黑影从套间里扑出!这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德军,手里挥舞著的不是制式武器,而是一把工兵铲!铲刃边缘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著寒光!他目標明確,直接劈向旁边一名正要举枪瞄准的苏军士兵!
    那名苏军士兵根本来不及反应!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沉闷的撕裂声!
    工兵铲锋利的边缘狠狠地劈入了他的脖颈侧面!鲜血如同喷泉般狂飆而出,溅射在墙壁上,呈现出一种触目惊心的暗红色!士兵的眼睛瞬间瞪得滚圆,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和痛苦,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
    近身搏杀!最原始、最野蛮的杀戮!
    宿主似乎被这血腥的一幕刺激到了,或者说,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一名德军士兵从侧面扑向他,两人瞬间扭打在一起,翻滚在地,撞翻了一张破烂的桌子。枪都不知道摔到了哪里。拳头、肘击、膝盖……一切可以利用的部位都成了武器。指甲抓挠,牙齿撕咬,如同野兽般搏斗。秦天能感受到宿主拳头砸在对方钢盔上的钝痛,能感受到对方手指死死掐住自己脖子的窒息感,能闻到对方口中传来的菸草和酸臭的气息,混合著浓烈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宿主的手在混乱中摸到了腰间掛著的、他自己那把同样冰冷的工兵铲。他猛地抽出,不顾一切地朝著身上的敌人挥去!
    砰!一声闷响,更像是砸在硬物上的声音。工兵铲的平面砸中了对方的肩膀,德军士兵发出一声痛哼,钳制稍松。
    宿主趁机猛地翻身,將对方压在身下,双眼赤红,举起工兵铲,对著那充满惊恐的、年轻的面孔,再次狠狠砸下!
    噗嗤!
    这一次,是铲刃劈入血肉和骨骼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温热的、粘稠的液体溅到了宿主脸上,也仿佛溅到了秦天意识的感知上。身下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然后彻底瘫软不动。
    宿主喘著粗气,瘫坐在尸体旁边,工兵铲掉落在手边,铲刃上沾满了红白相间的秽物。他呆呆地看著自己的双手,看著那还在滴落的鲜血,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
    房间里,短暂的搏斗结束了。剩下的德军被清理乾净。苏军这边也又付出了两条生命的代价。加上之前被机枪打死的那个,这个小队再次减员。
    寂静重新降临,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和伤员压抑的呻吟。血腥味浓烈得几乎令人窒息,盖过了硝烟和焦糊味。
    下士走过去,面无表情地踢了踢被宿主杀死的德军士兵的尸体,然后弯腰,开始熟练地搜刮尸体身上的弹药、口粮和任何有用的东西。其他倖存者也默不作声地开始做同样的事情。
    宿主依旧呆呆地坐著。
    下士搜刮完,走到宿主面前,扔给他一小块用油纸包著的、看起来像黑麵包的东西,又从一个德军尸体上解下水壶,晃了晃,里面有液体晃动的声音,也扔给了他。
    “tвorдoлr.”(你那份。)下士的声音乾涩沙哑,没有任何情绪,“eшь.Пen.Чto6ыжntь.”(吃。喝。为了活下去。)
    宿主抬起头,眼神空洞地看著下士,又看了看地上的食物和水,最后目光落回自己沾满鲜血和脑浆的手上。
    为了活下去。
    在这片废墟里,这就是唯一的法则。
    最原始,最野蛮,也最赤裸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