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炼狱之门

    窗外的城市已经彻底沉睡,只剩下零星的路灯勾勒出街道冰冷的轮廓。秦天坐在书桌前,檯灯的光晕是他唯一拥有的岛屿,四周是名为“日常”的、深不见底的寂静之海。手指无意识地划过桌面上那本越来越厚的深蓝色笔记本,皮革封面冰凉的触感也无法驱散他心头那沉甸甸的、几乎令人窒息的预感。
    这不是恐惧,或者说,不全是。经歷了阿富汗的初啼、摩加迪沙的深沼、霍斯托梅尔的铁雨、雪原的极寒,纯粹的恐惧似乎已被一次次撕碎又重组,磨礪成一种更深沉、更晦暗的东西。那是一种近乎確凿的认知,仿佛能听到命运齿轮在黑暗中咬合的沉闷声响,预示著下一个“迴响”的临近。这一次,不同以往。空气里瀰漫著一种无形的铁锈味,一种来自歷史深处的、冰冷而残酷的嘆息,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试图集中精神,屏幕上的代码像黑色的蚁群,爬行在苍白的背景上。一个简单的逻辑错误,他平时十分钟就能解决,此刻却反覆看了半小时也无法聚焦。林薇晚上打来的电话里,语气中的担忧几乎要溢出听筒。他只能含糊地应付,说自己只是有点累。累?是的,灵魂仿佛被提前掏空,等待著被更沉重、更黑暗的东西填满。
    他站起身,走到厨房给自己倒水。水流的声音在寂静的公寓里显得异常响亮,甚至有些刺耳。他的手很稳,但指尖冰凉。镜子里的男人,眼窝深陷,目光里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沉寂,像是暴风雪来临前最后一丝风平浪静。黑眼圈如同永不褪色的徽章,烙印著他无法与人言说的旅程。
    “这一次……会是什么?”他对著镜中的自己,无声地发问。没有答案。只有那种不祥的预感,如同湿冷的裹尸布,一层层缠裹上来。
    他最终放弃了工作,简单洗漱后躺上床。床铺柔软,却仿佛躺在冰冷的石板之上。他闭上眼,努力调整呼吸,试图將自己投入无知无觉的黑暗。但意识的边缘始终紧绷著,像一根被拉到极限的弓弦,等待著那支註定要射来的、淬满血火的箭。
    睡眠如同一次缓慢的溺水。
    意识下沉,周围的温暖和寧静被迅速剥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翻天覆地的感官顛覆。
    轰——!
    声音是第一波衝击。不是单一的爆炸,而是无数巨响叠加、碾压、撕裂空气形成的狂暴声浪,持续不断地撞击著耳膜,几乎要將其震碎。紧接著是震动,从脚下传来,透过靴底,猛烈地摇晃著每一根骨头,五臟六腑都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攥住,狠狠揉搓。
    秦天“睁开”眼。
    或者说,他共享了那双此刻正透过一片模糊视野观察外界的眼睛。
    硝烟。浓重得化不开的硝烟,混合著粉尘、燃烧物的恶臭,辛辣地灌入鼻腔,刺痛喉咙。视线所及,是一片无边无际的、令人绝望的废墟。破碎的砖石、扭曲的钢筋、炸断的梁木堆积成扭曲的丘陵。远处,几栋残楼的骨架歪斜地刺向灰濛濛的天空,如同巨兽死后枯槁的肋骨。天空本身也是骯脏的,被火光和浓烟染成一种病態的昏黄。
    寒冷。一种浸入骨髓的湿冷,与想像中的酷烈战火形成诡异的对比。寒风卷著雪沫和灰烬,刮在脸上像钝刀子割肉。
    他在移动。不,是承载他意识的这具身体在移动。低矮著身子,几乎是匍匐著,在一段坍塌的墙体后艰难前进。身上穿著厚重的、沾满泥污和不明污渍的军大衣,粗糙的布料摩擦著皮肤。手中紧紧握著一支步枪,木质枪托冰冷硌手,金属部分散发著机油和硝烟混合的气味。肩膀被枪带勒得生疼。
    语言。耳边是急促、嘶哑的喊叫,是一种他完全不懂的、充满了粗糲辅音的语言。他短时间內无法分辨,但那语调里的恐惧、决绝以及被极度压抑的疯狂,却是跨越一切壁垒的通用语。
    “宿主”。一个苏军士兵?他不知道。他只能通过这双眼睛去看,通过这双耳朵去听,共享著这具身体此刻最原始的情绪感受——那是一种几乎要將胸腔撑裂的极致恐惧,混合著一种麻木的、机械般的求生本能。
    一块砖石从旁边鬆动,哗啦啦地滚落。宿主猛地扑倒,脸颊擦过冰冷粗糙的瓦砾,火辣辣地疼。秦天同步感受到了那刺痛,以及心臟疯狂擂鼓般的跳动,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mapш!Впepeд!”(前进!)附近有人嘶吼著。
    宿主喘著粗气,从地上爬起,继续跟著前面那个模糊的背影在废墟间穿梭。脚下踩到了什么软中带硬的东西,低头一瞥——一只冻得青紫、残缺不全的手,从瓦砾中伸出来,指向虚无的天空。胃部一阵剧烈的痉挛,宿主几乎要呕吐,强行忍住,扭过头,更加拼命地向前挪动。
    秦天共享著那份噁心和惊悸。这里的死亡,如此直白,如此廉价,如此……冰冷。不是阿富汗山地的猝然,不是摩加迪沙街头的灼热,也不是雪原林间的寂静。这是一种大规模的、工业化的、將一切生命和文明都碾碎成渣滓的残酷。
    他们似乎是在向某处推进。机枪子弹不时从头顶啾啾飞过,打在断壁上,迸溅起一串串碎石和粉末。炮弹在不远处爆炸,巨大的衝击波裹挟著碎石和人体组织四散飞溅。每一次爆炸,宿主和周围的人都本能地缩紧身体,寻找著根本不存在的掩护。
    感官信息疯狂涌入,几乎要撑爆秦天的意识。视觉是破碎的、灰暗的、充满死亡符號的。听觉是持续不断的、毁灭性的轰鸣和嘶吼。嗅觉是硝烟、血腥、烧焦的木头和肉体、以及粪便和腐烂物混合的,令人作呕的甜腻恶臭。触觉是寒冷、疼痛、震动、以及枪械的冰冷坚硬。甚至味觉,都仿佛尝到了空气中漂浮的灰烬和血腥的微粒。
    这就是……史达林格勒?
    这个地名如同一声丧钟,在他意识的最深处敲响。他听说过它的名字,在歷史书里,在纪录片中。但任何文字和影像,都无法传达其万分之一的真实。这里是熔炉,是绞肉机,是真正的人间地狱。
    宿主所在的这个小队(或许只是一个临时拼凑起来的散兵群)终於衝到了一处相对完整的建筑底层。这里似乎是一个被炸毁的商店,货架倒塌,商品早已被洗劫一空,只剩下满地的玻璃渣和碎片。几个人瘫坐在墙根,大口喘著气,白色的哈气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一个靠在墙角的士兵,腿上缠著骯脏的绷带,渗出的鲜血已经冻成了暗红色的冰坨。他的眼神空洞,望著天板,嘴唇无声地翕动著。
    宿主也靠墙滑坐下来,步枪抱在怀里,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秦天能感受到那透支体力后的虚脱,以及恐惧暂时退潮后,那更深沉的、冰水般的绝望缓缓漫上来的感觉。
    外面,炮声依旧连绵不绝,仿佛永无止境。建筑物的残骸在震动中簌簌落下灰尘。
    就在这时,一阵尖锐的、令人牙酸的呼啸声由远及近,速度快得惊人。
    宿主和周围的人脸色瞬间惨白。
    “ykpыtьcr!”(隱蔽!)有人发出绝望的尖叫。
    宿主猛地扑向一个倒塌的柜檯后方,死死抱住头,蜷缩起身体。
    秦天共享了那瞬间爆发的、几乎让灵魂出窍的极致恐惧。
    下一秒。
    轰!!!!
    天崩地裂。
    仿佛整个世界在耳边炸开。巨大的爆炸声浪和衝击波如同实质的铁锤,狠狠砸在这片狭小的空间。柜檯被猛地掀飞,碎片四射。头顶的天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大块的混凝土和砖石轰然砸落。
    剧烈的疼痛从宿主的小腿传来,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中。与此同时,巨大的声响和震动剥夺了听觉,视野被漫天瀰漫的尘土完全遮蔽,一片混沌。窒息感扼住了喉咙,肺部火辣辣地痛,吸入了大量粉尘。
    宿主在咳嗽,在挣扎,试图推开压在身上的重物。
    但黑暗,伴隨著剧痛和窒息,正迅速吞噬意识。
    秦天最后的感知,是宿主那被无边恐惧和绝望彻底淹没的、微弱的残存意念,以及自己同步而来的、仿佛灵魂也要被这爆炸撕碎的惊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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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天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
    冷汗瞬间浸透了睡衣,心臟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撞碎胸骨。他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气,肺部如同风箱般拉扯,每一次吸气都带著剧烈的疼痛,仿佛仍吸入了那致命的灰尘。耳边似乎还迴荡著那毁灭性的爆炸轰鸣,形成持续不断的尖锐耳鸣。
    彻骨的寒冷包裹著他,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明明臥室里暖气充足,他却感觉像是赤身裸体被扔在了西伯利亚的冰原上。鼻腔里,那浓烈到令人作呕的硝烟味、血腥味、焦糊味……竟然真实地残留著,挥之不去。
    他颤抖著伸出手,摸向自己的小腿。没有伤口,没有血跡,但刚才被砸中的剧痛感却如此清晰,仿佛神经还在哀嚎。
    “呃……”他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胃里翻江倒海,猛地衝下床,踉蹌地扑进卫生间,对著马桶剧烈地乾呕起来。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著喉咙。
    吐到浑身脱力,他才勉强抬起头,看向镜子。镜中的脸苍白如纸,瞳孔因极度惊恐而放大,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头髮被冷汗黏在额头上,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又瞬间被冻僵。
    他扶著洗手台,手指冰冷,仍在不受控制地轻颤。
    那个地方……
    那片废墟……
    那持续不断的、將一切希望都碾碎的炮火……
    那冰冷彻骨的绝望……
    “……史达林……格勒……”他对著镜中惊魂未定的自己,沙哑地、艰难地吐出这几个音节。每一个字,都像是裹挟著冰冷的铁锈和死亡的气息。
    这不是梦。
    这是又一次降临。一次比他之前任何一次经歷都要黑暗、都要残酷、都要令人绝望的降临。
    他仿佛刚刚从一场爆炸中侥倖生还,灵魂却已被那巨大的衝击波震出了裂痕。
    炼狱之门,已然洞开。
    而他,已被无可挽回地拋入了那熔炉的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