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沈婉晴这个话说出来, 最先变了脸色的是赫奕。这话要是还算委婉,这世上就再没有糙话了。
    但话糙理不糙,赫奕或许是这几年在外面待的时间长了, 亦或许是事关亲娘他压根就没往这方面想。
    佟佳氏被福璇气得中风以后,他所想的就只有福璇的事情他管不管, 老太太这边要是病得太重明年二月的六十大寿该怎么办, 他就没想到老太太要真就这么去了,自己身为人子是要回家丁忧的。
    督粮道的道员赫奕现在当得还算舒服,不说得心应手也没有什么特别大的阻碍。
    而且督粮道有实权, 往上能跟户部甚至是圣上时刻汇报联系, 往下本地官员想要升迁或凭个优等的考评,也绝对绕不过粮食税收这一关去。
    赫奕这个道员就是起个承上启下看守粮食命脉的作用, 这个官他还没做够, 当然不想回家来丁忧。
    舒穆禄氏看着变了脸色的赫奕,就知道这人是刚想起来这事。在外面当官的时间长了, 学会了怎么掩藏私心的人真的以为自己是个好人好官, 都想不起来自己自私自利的本性了。
    现在被沈氏一提点想起来了,本来被舒穆禄氏拦住还有点儿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赫奕赫大人, 当即脸色都变了。
    也顾不得佟佳氏还病着, 皱着眉头上前几步,虽是蹲下身仰视佟佳氏, 但说出来的话却字字句句夹枪带棒。
    “额娘, 您都什么年纪的人了, 福璇的日子您就让她自己去,您事事替她操心,还要操心到几时去。”
    儿子出京几年没回家,出门前跪在自己跟前道别的样子还历历在目。
    回来之后母子二人也很是亲亲热热了几天, 以往只有早上来自己跟前请安的儿子,回来的前几天哪儿都没去。
    有旧日的同僚友人下帖子来请也一律往后推了几日,每天除了佟佳氏休息睡觉,赫奕这个当儿子的都在跟前伺候陪伴着。
    享受过了儿子承欢膝下是什么样子,再看着眼前这个急躁焦虑中透着几分厌倦不耐烦赫奕,佟佳氏那颗心啊真真是又酸又疼,全是说不出来的滋味。
    “你们说的都有理,只我老婆子一人糊涂不知好歹,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是不是?”
    刚中风的人最忌讳情绪激动,赫奕这话听上去是在劝佟佳氏把心放宽。但听在佟佳氏的耳朵里要是能高兴,那才有了鬼了。
    再加上刚刚看到毓朗进门的时候想要拉着孙子哭诉,被沈婉晴一句话给噎回去,没能说出口的话堵在心口不上不下变成了嗝儿,一个接着一个,一时间竟然停不下来。
    佟佳氏眼尾往上抽搐了几下,带动半张脸都看上去更僵硬了一些,说出口的话含混不清,嘴角滑落一丝口水不说,还特别诡异的一个嗝接着一个嗝,看着着实有些吓人。
    舒穆禄氏见状赶紧让丫鬟去看看太医来了没有,要是没来就赶紧再差人另去找个大夫回来。
    她也不想老太太死,她刚给长子图南把亲事定下。这个家里前些年因为守孝耽误的事情可太多了,她不愿也不能让自己的儿子也被耽误。
    “老太太别着急,我和二叔的话急躁了些但不是没有道理,姑姑的事咱们慢慢说,您千万保重您的身体,咱们家这几年好不容易过了些舒心的日子,真经不起波折了。”
    沈婉晴让丫鬟端了一碗温水来,让佟佳氏跟前的嬷嬷伺候着佟佳氏含了一口温水,一口水分七次咽下,连着七口水喝完打嗝就止住了(亲测有用)。
    止住了嗝,脸上的僵硬也渐渐褪了下去。佟佳氏歪在迎枕上仿佛连坐直的力气都没有,蔫嗒嗒的看向沈婉晴,眼神里满是复杂得说不清的情绪。
    “我死了,家里主事当家的就是你,我知道你不喜我这个老婆子一而再再而三的偏袒福璇,既如此又何苦救我。”
    “老太太想错了,方才那个话不是气您激您,我是真心希望老太太能长命百岁。”
    “家里这么多人不管关系好不好,丧事都是一件很耗费所有人心力的事,这个话我不说您也应该深有感触。”
    赫舍里家本来不该是这个走向,改变整个家族命运的最关键时间就是帅颜保和额尔赫的去世。现在好不容易消停十来年,这个家里的确是经不起再死人了。
    自己是外人,但也跟佟佳氏相处了五年。佟佳氏糊涂的时候有清明的时候也有。没有福璇掺和其中,这老太太甚至还是这个家里数一数二的明白人。
    要是佟佳氏真的死了,沈婉晴能保证自己不会特别难过,但是可能一点儿难过和怀念都没有吗?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自己尚且如此更何况本质还是个心软小狗的毓朗。
    祖父、阿玛、祖母十年之内接连去世,这对一个人乃至一个家族来说,不可能不算是一个打击。
    甚至这整个家族、房屋和每一个住在这个宅子里的人,都会因此被持续笼罩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阴霾里。
    人活着就全凭一口气,人活着能成就一番事业和理想最好的时间也就这么多年。
    刚出生前十几年还不懂事,五六十之后精力和活力慢慢下滑,所有的欲望都开始往‘我怎么能活得更长一点’倾斜,真的能做一番事业的时间就中间这三十年。
    毓朗好不容易熬过了连着两个孝期,佟佳氏绝对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出问题。三年时间足够朝堂之上风云变幻,断续十几年的守孝也能蹉跎掉整整一代人。
    沈婉晴哪怕真的一点点都不顾及赫舍里家的每一个人,不还是有毓朗和毅安在吗,哪能真的破罐子破摔,死了佟佳氏就为了能早点儿断亲。
    “再说不过是打嗝儿罢了,就是打上一整天也死不了人,老太太且放心吧。您这会儿还能靠在这里跟我们说话,我这心里安心得很。”
    还能大着舌头说这么多话,还能蓄起精神打嗝儿,就说明没有什么大问题。真要死了的人此刻应该躺在床上出气多进气少,哪里是这个样子。
    “老太太能不能跟孙媳妇说说,昨晚上福姑姑到底跟您说了什么,会把您气成这个样子。”
    沈婉晴不相信福璇只是单单想要毓朗把德成弄到京城来,想要依靠毓朗的势力长久把德成压制住,就会气成这个样子。佟佳氏要不是被福璇杀人诛心,肯定不至于气得中风。
    “你是个聪明人,我们家能娶到你这个媳妇儿不光是朗哥儿的福气,也是咱们家的福气。有些事你猜着了就猜着了,又何必再刨根问底。”
    “因为福姑姑心里到底怎么想的,决定了我和毓朗往后该怎么对待她。老太太,人可以心疼自己的儿女子孙,但是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纵容白眼狼。”
    “她是您的女儿没错,可您还有儿子孙子重孙子,手心手背都是肉,但手心割一刀疼还是手背割一刀疼,大概每个人都有不一样的答案。”
    “图南的亲事已经说定了,明年年底您就该有第二个孙媳妇儿进门了。您这次要是真的出个什么意外,最好的情况是婚期往后推。”
    “可是您别忘了二叔要丁忧的事,一个萝卜一个坑,到时候毓朗和二叔都退下来丁忧,三年之后朝廷是个什么情况,还有没有他们立足的位置就不好说了。”
    “咱们自家人都这么想,人家还没过门的姑娘和姻亲家会怎么想,怕是也不好强求。”
    德成就是当年被退亲过,这才兜兜转转娶了福璇。现在同样的事放到自家身上,难道还不能引起重视吗。
    这也就是沈婉晴为何这几年对正院和钮祜禄氏的态度都是:只要你们不闹事不坏事,我就能好好养着你们。毕竟法理规矩摆在这里了,沈婉晴一向知道该怎么选才是成本最低最划算的那条路。
    “有些人有些事能带过就带过,无伤大雅。但有些人有些事就决不能轻易放过,要不然下一次她们还会闯更大的祸。老太太,您说我说得对吗。”
    才七月下旬,东小院里白天热的时候还要摆冰盆,但佟佳氏却觉得浑身冰凉像是掉进了冰窟窿。她十分清楚沈婉晴是来真的了,她自然也不敢再瞒着福璇昨晚到底跟自己说了什么。
    “她出嫁之前,我跟她说要她多学学你。嫁得远不用害怕,只要她能做成像你这样的人干什么都不吃亏,我就是死也能瞑目了。”
    屋子里众人都各自找位置坐了下来,只有毓朗紧贴着站在沈婉晴身后。听佟佳氏这么说,他还有心情偷偷摸摸拿手指头在沈婉晴背后戳了几下。
    “我说那话是想要她学你的坚韧聪慧,识时务知进退。谁知她以为她要学的是怎么像你一样把董鄂家攥在自己手里,怎么跟你一样做买卖赚得盆满钵满。”
    赚肯定是没赚到的,非但没赚到还一步一步跟德成走到两看相厌的路上来。昨天夜里福璇到佟佳氏跟前来哭诉,最终要表达的竟然是不该当初佟佳氏跟她说了那些话,才让她起了要学沈婉晴的心。
    “她说她如今走到这步田地都是我这个当额娘的错,所以不能不管她。要不帮就帮她以势压人压制住德成,要不然就用私房补贴她这几年亏掉的嫁妆。”
    佟佳氏到底刚中风,含含混混说了这么久的话精神越发萎靡下来。弓着背越发显出老态来,就这么粗粗喘着气儿缓了许久,才哑着嗓子把最后一句话说完。
    “再不然就帮她撑腰和离,让她带着嫁妆回来,她还愿意住在正院的后罩房里,当一辈子福姑小姐。要是我不帮她想办法,那她日后要是过得不好,就都是因为听了我之前跟她说的那番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