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黄巾烈焰

    第107章 黄巾烈焰
    广宗城下,血色残阳。
    皇甫嵩的大纛终於刺破了天际线,沉重地压在了广宗城外。
    连绵的营盘如同钢铁浇铸的浪潮,吞噬了荒芜的原野,却冲不垮那座盘踞在冀州腹地的巨兽一广宗城。
    土黄色的“黄天”旗帜在城头猎猎招展,悬在汉军上空。
    空气中瀰漫著铁锈、汗餿、马粪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腐烂气息,那是下曲阳败兵带来的阴霾,更是这座城池自身散发的死亡气息。
    中军大帐內,气氛沉凝得如同灌满了铅水。
    烛火在不安地跳动,映照著皇甫嵩冰冷玄甲上幽暗的光泽。
    他端坐主位,鹰隼般的目光缓缓扫过帐下诸將。
    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逃不过他的审视。
    副帅朱儁如同铁铸的雕像,紧抿的嘴角刻著磐石般的坚毅,沉默中蕴藏著火山般的力量。
    孙坚按著腰间的古锭刀,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那柄鯊皮鞘仿佛囚禁著一头亟待饮血的猛兽。
    他灼热的战意几乎点燃了帐內的空气,身后几名江东子弟兵的气息同样粗重而炽烈。
    刘备、关羽、张飞肃立一旁,涿郡募集的义勇新兵带来的锐气,在这沉重的氛围中显得格格不入。
    刘备眉宇间忧色深重。
    关羽则丹凤眼微眯,目光沉静如渊。唯有张飞虬髯戟张,铜铃般的眼晴毫不掩饰地瞪视著帐中各人,一点不避讳。
    几人在卢植被押解回洛阳后,便返还了原处。
    却又逢皇甫嵩召集,故而再次赶来,想要为剿灭黄巾、振兴汉室出一份力。
    袁绍的使者,谋士逢纪。
    裹著华贵的锦袍,捻著精心修剪的鬍鬚,神態倨傲。
    他代表著冀州袁氏庞大的私兵部曲,眼神闪烁间,儘是世家大族对战场功勋的盘算和对自身实力的珍视。
    这血肉横飞的战场,仿佛只是他家棋盘上的一隅。
    而最刺眼的,是董卓。
    庞大魁梧的身躯塞满了下首的坐榻。
    他半眯著铜铃般的眼睛,肥厚的眼皮耷拉著,透出的光却阴鷙而敷衍。
    碍於朝廷命令,虽上次败於地公將军张宝之手。
    但此时正是合力围剿蛾贼的时候,所以董卓仍继续盘踞下曲阳,並未撤走。
    这一次围攻广宗城,他便將下曲阳屯扎的,號称精锐的部分西凉铁骑带了过来。
    当然,所谓的精锐骑兵、悍勇之士,此刻却大多龟缩在营中休整,营盘深处传来的不是操练的呼喝,而是赌钱的喧譁与醉酒的狂笑。
    保存实力,坐观成败,他的心思毫不掩饰地写在了脸上。
    “董將军!”
    皇甫嵩的声音不高,却似金石交击,瞬间刺破了帐內的死寂,敲在每个人的心坎上,尤其重重砸在董卓耳中。
    “圣命煌煌,令我等合兵一处,剋期剿贼!广宗乃贼巢根本,张梁凶顽,非举全力不能破。汝麾下西凉劲旅,驍勇善战,当为攻城前锋。即刻调拨五千铁骑,明日隨孙文台部,猛攻城南!”
    听到皇甫嵩发令,董卓肥厚的眼皮终於抬了抬。
    片刻之后,才瓮声瓮气地开口,声音带著刻意拖长的腔调:“皇甫將军明鑑!非是卓不肯出力,实乃下曲阳张宝贼势未靖,犹在窥伺!
    若精锐尽出,恐张宝袭我后路,断我粮道,则大军危矣!卓已遵旨,命巨鹿太守郭典率郡国兵加紧围困下曲阳,牵制张宝。
    此间,卓之部曲连番血战,人困马乏,亟待休整,恐难当先锋重任啊!”
    一番话冠冕堂皇,將保存实力的私心裹在“顾全大局”的锦绣外衣下,听得孙坚眼中怒火几乎喷薄而出。
    “放肆!”
    皇甫嵩猛地一拍身前案几,“轰”的一声巨响。
    整个大帐仿佛都震了三震。
    烛火狂舞,光影在诸將脸上明灭不定。
    “董仲颖!”
    皇甫嵩的声音如同九天惊雷,蕴含著滔天怒火,“汝新败於广宗,丧师辱国,朝廷未加严惩,已是天恩浩荡。
    今圣命在此,剿灭张梁、张宝,刻不容缓。
    汝竟敢推三阻四,保存实力,视军令如无物?莫非以为朝廷法度,斩不了你这前將军的头颅?!”
    忍怖的威压如同实质的海啸,瞬间將董卓淹没。
    董卓的脸上横肉烈抽搐,铜铃眼中闪过一丝的寒光,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自黄巾之乱爆发以来,皇甫嵩屡克黄巾蛾贼,斩杀数位太平道大方渠帅,更是彻底平定了潁川、南阳之地的动乱。
    他的威望已然达到了一个顶峰。
    携全胜之威,加上朝廷的命令,几乎无人敢攖其锋芒,就算是他,也不得不忍让几分。
    面对这位中军统帅的呵斥,董卓强压下几乎要爆发的凶戾,皮笑肉不笑地挤出一句:“將军息怒!卓——遵命便是,这就调拨四千骑,助孙將军破城!”
    五千变成了四千,这刻意的削减,是董卓的另一类反抗,也將对皇甫嵩的恨意深深埋入骨髓。
    “哼!”
    皇甫嵩冷哼一声,不再看他。
    此时,这位并州刺史,还不是以后的董太师,於皇甫嵩而言,算不得什么。
    董卓的动作他都看在眼里,这种关头,任何敢破坏大局的人,有一个算一个,皇甫嵩绝不容忍。
    他锐利的目光转向逢纪:“逢纪先生!
    冀州乃袁氏桑梓,剿贼安民,义不容辞。
    请贵部兵马,並协助本帅徵发附近郡县青壮民夫,务必於三日之內,將城西护城河填平数段,並运送土石、柴薪至城下。
    此乃军令,不得有误!”
    他深知袁家在冀州的根深蒂固,徵发民夫这等事,非借其虎皮不可速成。
    逢纪捻著鬍鬚的手指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不情愿。
    让袁家私兵去干填河筑垒的苦役?
    这简直是折损世家顏面。
    但“剿灭黄巾”这顶大义之帽太重,皇甫嵩的军令更如利剑悬顶。
    他只得微微躬身,声音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勉强:“袁氏自当为朝廷效力,为桑梓尽力。”
    最后,皇甫嵩的目光落在刘备身上,稍缓一分:“玄德公,汝部义勇,忠勇可嘉。
    命汝部协助徵发、护卫民夫,並听候调遣,参与城西填河、筑垒之事!”
    “备,领命!”刘备抱拳躬身,姿態恭谨而沉稳。
    关羽眼帘微垂,默然无声。
    张飞却忍不住从鼻孔里重重“哼”了一声,觉得让自家兄弟去干这苦力活,实在是明珠暗投,大材小用。
    部署完毕,皇甫嵩再次强调军令森严,督促各部即刻行动。
    他挥退诸將,独自一人留在空旷下来的大帐中。
    沉重的压力如同无形的山峦压在他的肩头。
    董卓的阳奉阴违、袁家的斤斤计较,加之大军的疲惫,以及即將被驱赶赴死的民夫的哀嚎——这一切都像冰冷的锁链缠绕著他,拖拽著他走向那必然血流成河的决战深渊。
    广宗城,必须破!不惜一切代价!
    天公將军府,人公將军张梁的指挥部。
    刺鼻的香烛、苦涩的草药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诡异味道。
    张梁身披那件洗得发白的道袍,站在巨大的城防图前,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单薄而佝僂。
    兄长的“死讯”带来的撕心裂肺的悲痛,已被一种殉道者般的疯狂决绝所取代。
    城外那震天的號角、如林的刀枪,皇甫嵩大军带来的沉重压力,如同实质的巨石压在他的胸口。
    却更点燃了他眼中那两簇幽暗的火焰。
    大决战即將到来,不少残存的黄巾降临被张梁召回,以应对此次关键之战。
    “邓茂!”张梁的声音嘶哑,却带著一种斩钉截铁的穿透力。
    “末將在!”一员满脸横肉、眼神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將领猛地踏前一步,抱拳应诺,甲叶鏗鏘作响。
    “城南,孙坚匹夫,皇甫嵩的刀尖,吾予你城內一半“黄天力士”,所有金汁、滚木礌石、火油,优先供应城南。给本將军死死钉在城头!
    汉军登城一人,杀一人,登城十人,杀十人!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用你的血,用儿郎们的命,把孙坚给我砸死在城下。”
    张梁的吼声带著破音,疯狂而惨烈。
    “將军放心!”
    邓茂用拳头狠狠捶打著自己的胸膛,发出沉闷的响声,眼中是赴死的狂热,“末將与城南共存亡,必让孙坚匹夫的头顿,祭奠良师在天之灵。”
    “程志远!”
    “末將在。”
    老將程志远沉稳出列,白髮下眼神锐利如鹰。
    “城东,皇甫嵩老贼狡诈,必以朱儁佯攻牵制。稳守即可,但不可鬆懈,多备火油、火箭。他要耗,我们就陪他耗到底。”
    “遵命,城东必稳如磐石!”
    “高升!”张梁的目光陡然变得无比锐利,死死盯住这位心腹將领。
    “末將在!”高升感到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
    “城西,重中之重,皇甫嵩徵发民夫填河筑垒,其心歹毒,断我外援,或为火攻地道,你的担子最重!”
    张梁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刀,“强弓硬弩,箭矢泼天,给我射,射死那些填河的民夫,射死督战的汉狗!延缓一刻是一刻。
    火箭、火油备足,看到他们堆积引火之物,不管是什么,立刻烧。
    深挖壕沟,灌满污水——
    张梁的声音陡然变得冰冷彻骨,带著一种非人的决绝,“——若城西压力太大,汉军逼近——必要时,驱赶城內老弱上城助守,以他们的血肉——迟滯汉军。”
    帐內死一般的寂静!
    空气仿佛凝固了。
    所有將领都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直衝天灵盖,脸色瞬间惨白。
    驱赶老弱妇孺上城头当肉盾?这命令如同地狱的寒风,吹熄了每个人心头最后一丝温度。
    为了守住城池,为了完成兄长的计划,张梁已彻底化身为修罗。
    高升喉结艰难地滚动,嘴唇哆嗦著,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末將明白!”
    他的脸色如同金纸。
    张梁最后看向一直沉默的心腹:“城內所有预备队,枕戈待旦,各坊太平道符祝,在各处要道布下“迷心障”、“惑神烟”,不求杀敌,但求乱其军心,阻其脚步。”
    他顿了顿,疲惫而深沉的痛楚再次浮现在眼底,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如同梦囈般喃喃:“兄长——“薪火”已启,黄天在上——佑我道眾,血债——终须血偿——”
    血火交织的攻城战,在广宗城下惨烈上演。
    城南。
    孙坚,无愧江东猛虎之名!
    他身先士卒,古锭刀在夕阳下划出刺目的血虹,咆哮著第一个攀上云梯。
    滚烫的金汁如同恶龙的吐息浇落,皮肉焦糊的恶臭瞬间瀰漫,城下响起一片非人的惨嚎。
    滚木礌石如流星般砸下,带起蓬蓬血雨。
    孙坚悍勇无匹,数次浴血杀上城头。
    古锭刀化作血色旋风,所过之处,黄巾信眾的残肢断臂横飞。
    然而,邓茂指挥下的守军,在“为良师復仇”、“魂归黄天”的疯狂信仰驱动下,爆发出骇人的战斗力!
    那些赤膊上身、肌肉虬结的“黄天力士”,如同人形凶兽,挥舞著巨斧重锤,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硬生生用血肉之躯將登城的汉军精锐撞下城墙!
    孙坚身边的江东子弟兵一个个倒下,他自己也成了血人,甲冑破碎,伤口狰狞,却始终无法在城头站稳脚跟。
    而城下,董卓派出的四千西凉骑兵。
    只是象徵性地射了几轮稀稀拉拉的箭矢,便勒马不前,冷漠地看著孙坚部在血火地狱中挣扎沉沦。
    远处董卓的营帐里,甚至隱约传出几声幸灾乐祸的狞笑。
    城东—死亡角力!
    朱儁指挥的强弓硬弩,將箭雨一波又一波泼向城头。
    密集的箭矢遮蔽了天空,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嗡嗡”声,钉在城墙和盾牌上,如同长出了一片死亡的芦苇盪。
    程志远则沉稳老练,指挥守军依託女墙和厚盾,进行著精准而高效的反击。
    火箭如毒蛇般窜出,点燃汉军的盾车;冷箭刁钻地从垛口射出,带走督战军官的性命。
    双方都在消耗,都在角力,伤亡相对克制,却將彼此死死钉在原地,无法驰援他处。
    朱儁的眉头紧锁,城东像一块坚韧的牛皮,死死黏住了他的主力。
    城西,这里成了最惨烈、最令人室息的地狱。
    在督战队雪亮的刀锋逼迫下。
    被袁家强征而来的数千冀州青壮民夫,如同待宰的羔羊,哭嚎著,颤抖著,扛起沉重的土石麻袋,被驱赶著涌向那吞噬生命的护城河。
    城头,高升赤红著眼晴,嘶声力竭地咆哮:“放箭!给我射死他们!火箭!
    火油罐!扔下去!”
    剎那间,箭矢如暴雨倾盆而下。
    噗嗤噗嗤的入肉声,悽厉绝望的惨叫声,瞬间撕裂了空气。
    不断有民夫中箭扑倒。
    鲜血染红了脚下的泥士,被火箭点燃的人,化作翻滚哀嚎的火球,发出焦臭,直至化为焦炭。
    尸体和土袋一起填入浑浊的河水中,河水变成了粘稠的暗红色泥浆。
    刘备、关羽、张飞三人目眥欲裂!
    他们奋力拼杀在民夫队伍的最前方。
    张飞怒吼如雷,丈八蛇矛化作一道黑色闪电,將数名探身射箭的黄巾军士挑飞城头,肠穿肚烂。
    关羽面沉似水,青龙偃月刀舞动如轮,青芒闪烁,將射向他和周围民夫的箭矢纷纷格开,护住一小片区域。
    刘备双股剑翻飞如蝶,竭力格挡,眼神中充满了不忍与愤怒那些倒下的、燃烧的,很多都是他曾踏足过的冀州土地上的乡亲父老!
    袁家的私兵则更多地缩在后方,挥舞著皮鞭,呵斥著民夫前进,保存著自己的实力。
    更令人髮指的一幕出现了。
    当汉军付出巨大牺牲,终於將部分柴薪粮草运抵城墙下准备火攻时,城头骤然拋下数十个黑乎乎的瓦罐!
    “砰!砰!砰!”
    瓦罐碎裂,粘稠刺鼻的火油四溅!
    紧接著,无数火箭如同毒蜂般攒射而下!
    “轰一!”
    冲天烈焰瞬间腾起。
    辛辛苦苦堆积的引火之物化作一片火海。
    靠近的汉军士兵和民夫猝不及防,被火焰吞噬,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在火中疯狂翻滚挣扎!
    而就在这地狱烈焰的背景之上,城墙上,影影绰绰出现了一些身影面黄肌瘦的老人,瑟瑟发抖的妇人,甚至懵懂惊恐的孩童。
    他们被凶神恶煞的黄巾军士用刀枪逼著,哭喊著,將一块块石头,甚至瓦片,徒劳地向下投掷。
    那绝望的哭喊声,穿透了震天的喊杀和火焰的咆哮,像冰冷的锥子,狠狠刺入每一个目睹此景的汉军士兵心中,带来的是刺骨的寒意和滔天的愤怒。
    张梁那冰冷的命令,化作了眼前这惨绝人寰的现实。
    僵持!暗流!
    日子在血腥的攻防中一天天熬过。
    广宗城在张梁的疯狂意志和信徒的绝望抵抗下,依旧如同磐石般矗立。
    汉军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一孙坚部精锐折损近半,城西填河的民夫尸骸几乎铺平了护城河,连带著刘备的义勇也伤亡不小。
    城下尸积如山,护城河几近乾涸填平。
    但那堵沾满血污的城墙,依旧巍然不动。
    朝廷催促进兵的旨意如同雪片般飞来,措辞一次比一次严厉,一次比一次充满杀机。
    皇甫嵩鬢角的白髮肉眼可见地增多,心中的焦灼如同烈火焚心。
    汉军阵营中也渐渐出现了更多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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