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5章 建酋蹙境,九边暴动

    第415章 建酋蹙境,九边暴动
    天启二年三月的辽东,温度已经上升回暖了。
    但要说入春了,那倒还没有。
    甚至赫图阿拉还在飘雪了。
    这是辽东特有的“桃雪”,明明已是江南草长莺飞的时节,这里却还飘着能落满肩头的冷雪。
    此刻。
    大金国的皇宫偏殿,皇太极穿着件玄色的皮袍,他负手站在地图前,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
    “把人带上来。”
    他的声音不高,殿外的侍卫应声而入,很快押着一个浑身瑟缩的人影进来。
    正是从沈阳逃来的百户陈春。
    陈春的衣甲又破又脏,甲片上还沾着泥雪,头发乱糟糟地贴在额头上,一进殿门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膝盖砸在青砖上发出闷响,接着便不停地磕头。
    “奴才陈春,参见大汗!求大汗收留!”
    皇太极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他颤抖的背影上,语气听不出情绪:
    “起来回话。沈阳的情况,到底如何了?”
    陈春这才敢抬起头,脸上满是惊魂未定的神色。
    “大、大汗,都完了!
    沈阳的官儿们,差不多都被熊廷弼抓了!
    奴才是恰好在外城轮值,听到弟兄们说‘要查贪腐’,又看到锦衣卫的人在城门口盘查,才趁乱混出城门,一路跑过来的……
    其他的弟兄,要么没反应过来就被抓了,要么想反抗,却被提前埋伏的兵卒堵在家里,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他咽了口唾沫,想起当时的混乱,眼神里又多了几分恐惧:
    “熊廷弼那厮,下手又快又狠!
    听说他提前查了两个月的账,连谁私吞了多少军粮、谁家藏了多少赃银,都摸得一清二楚。
    动手那天,城门、军营全被封了,根本没人能跑掉!”
    “这么说,辽东是乱不了了?”
    皇太极的声音里终于透出一丝失望。
    他原本还盼着张秉益的兵变能搅乱辽东,盼着这些逃出来的明官能带来“大乱”的消息,可没想到,熊廷弼竟把局面控得这么死。
    “是、是乱不了了!”
    陈春连忙点头,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
    “主要是那些底层的军卒,现在有饷拿、有饭吃,根本没多少怨气!
    若是换在一年多前,熊廷弼敢这么抓人,军卒们早反了!
    可现在……
    没人跟着闹啊!”
    “一年多前……”
    皇太极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字,眼神飘向窗外的风雪,像是陷入了回忆。
    一年多前,他的父汗努尔哈赤还在,大金还握着开原、铁岭两座重镇,能时不时派兵去劫掠辽东的村落,那时的明军,连守城门都嫌兵力不足。
    可如今,父汗战死,开原、铁岭丢了,大金只能龟缩在赫图阿拉,连抚顺关都不敢轻易靠近。
    这一年多的变化,快得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陈春,语气又沉了几分:
    “你在沈阳待了这么久,就没听到些有用的情报?
    比如熊廷弼的兵力布置,或者明军的粮草囤放地?”
    陈春闻言,脸上顿时露出窘迫的神色,头埋得更低了:
    “大、大汗恕罪!奴才那个卫所,在沈阳外城,根本不沾前线的边……
    而且,熊廷弼抓了我们这些人之后,当天就换了防,把外城的兵都调到内城去了,新派来的兵都是生面孔,奴才也不知道他们的底细……”
    说了半天,竟是半点有用的情报都没有。
    皇太极的眉头皱得更紧,脸上的失望几乎要溢出来。
    他本以为这些逃兵能带来些明军的虚实,没想到竟是些只知道贪腐、连军情都摸不到的草包。
    但他还是压下了心头的不耐,语气缓和了些:
    “罢了,你也算是从沈阳逃出来的,知道些明人的虚实。
    下去吧,那些从沈阳、辽阳逃来的降人,都归你统管,编一个汉军牛录,你做牛录额真。”
    陈春猛地抬起头,眼里满是难以置信。
    他原以为自己只是个逃兵,能保住命就不错了,没想到皇太极竟会给他官做!
    他连忙又“咚咚”磕了几个头,额头都磕出了红印,声音也激动得变了调:
    “奴才谢大汗恩典!谢大汗!
    若是熊廷弼那厮敢率军攻来,奴才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替大汗杀了他!
    定不辜负大汗的信任!”
    皇太极看着他这副谄媚的模样,眼神之中有些鄙视,但还是以平静的口吻说道:
    “很好。本汗要的,就是你这份锐气。下去吧,好好约束那些降人,别让他们惹事。”
    “是!奴才遵旨!”
    陈春又磕了个头,这才小心翼翼地爬起来,倒退着走出殿门,脚步都比来时轻快了许多。
    张春佝偻着身子退出偏殿后,殿门“吱呀”一声合上,皇太极脸上那抹强撑的平静终是彻底碎裂。
    “哼!”
    他先是冷哼一声。
    接着右手猛地攥成拳头。
    方才对着降卒时的沉稳,此刻全化作了压抑不住的烦躁。
    “废物!一群废物!”
    皇太极低声咒骂,脚步在铺着兽皮的地面上来回踱步,靴底碾过散落的炭灰,留下凌乱的痕迹。
    他原以为,熊廷弼肃清辽东贪腐,定会激起那些蛀虫的反扑,哪怕乱不起来,至少也能让大批官吏出逃。
    到时候他既能收拢这些熟悉辽东防务的人,又能从他们口中套出明军的布防情报,说不定还能趁机南下劫掠,补充大金早已空虚的粮库。
    可现实却给了他狠狠一击。
    逃到赫图阿拉的人里,官职最高的不过是个百户,连沈阳卫的中层将领都没有。
    这些人要么只知道自己卫所的琐碎事,要么在熊廷弼动手前就被调离了要害岗位。
    别说明军的火铳数量、粮草囤积地,就连辽阳新换防的总兵是谁,都答得含含糊糊。
    “连半点有用的情报都挖不出来,留着这些人,除了多耗粮食,还有什么用?”
    皇太极停在殿中那幅褪色的辽东舆图前,眼神阴鸷得能滴出水来。
    更让他心焦的,是物资的断供。
    从前,他靠着辽东的贪腐官吏,能把山里采的辽参、猎户打的貂皮,通过商贾的路子卖给明国,换回来粮食、铁料和修补甲胄的丝线。
    那些胆子大的辽东商户,还会偷偷给大金送盐和火药,赚这刀口舔血的钱。
    可现在,熊廷弼把辽东的蠹虫几乎斩尽杀绝,商贾没了内应不敢再贸然北上,辽东商户更是被明军盯得死死的。
    大金的粮仓里,去年冬天剩下的粮食只够支撑三个月。
    铁匠铺里的铁料早就空了,连阿济格麾下骑兵的马掌都快钉不上了。
    最要命的是火药,库存只剩不足百斤,连守住赫图阿拉的城墙都不够。
    “呼~~”
    皇太极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冰冷的空气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外面的桃雪还在下,细小的雪粒子打在窗棂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在提醒他局势的严峻。
    不能慌,他是大金的汗,父汗努尔哈赤留下的基业不能毁在他手里。
    他重新看向舆图,目光从辽东转向西边的草原。
    他在思索破局之道。
    林丹汗兵败后,察哈尔部分裂成两部,额哲年纪小,背后有他撑腰,可粆图台吉手里也有几个万户。
    还有科尔沁部,现在已经是明国的狗了。
    不过
    他倒是还有一线生机。
    只要他能稳住赫图阿拉,再派人去草原拉拢额哲、炒,哪怕只能让蒙古诸部保持中立,大金也能争取到喘息的时间。
    就在他心里刚有几分盘算时,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侍卫的通报:
    “大汗,两红旗旗主阿敏贝勒求见!”
    “让他进来!”
    皇太极话音刚落,阿敏裹着一身风雪快步走了进来
    他脸上满是焦急,连礼仪都顾不上了,直接上前一步道:
    “大汗!不好了!赫图阿拉周遭的山林里,开始出现明军斥候的影子了!”
    “什么?”
    皇太极猛地抬头,脸上的最后一丝从容也消失了。
    他快步走到阿敏面前,抓住对方的胳膊追问:
    “看清楚了?是明军的斥候?多少人?往哪个方向去了?”
    “看清楚了!”
    阿敏喘着粗气,声音里带着几分颤抖。
    “都是穿着黑色劲装的,背上背着短铳,骑着快马,上午在城东的苏子河沿岸出现了三拨,下午又有人在城西的山口看到了。
    人数不多,每拨只有五六人,可他们一直在转悠,像是在画地形!”
    皇太极的眉头紧紧皱成一团,心沉得像是坠了块铅。
    两军交战前,斥候必先出,探查地形、摸清守军布防、估算粮草储备,等斥候把情报汇总完毕,后续的大军就会顺着斥候探好的路压上来。
    “两军未动,斥候先行……”
    皇太极低声呢喃,面色难看。
    “这么说,熊廷弼已经准备好对赫图阿拉动手了?”
    殿内的烛火被从窗缝钻进来的风吹得摇曳不定,光影在皇太极脸上明明灭灭,映出他眼底的凝重。
    阿敏站在一旁,看着大汗沉默的样子,也不敢出声。
    明军斥候的出现,意味着那场决定大金生死的大战,已经离他们不远了。
    皇太极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起来。
    他看向阿敏,说道:“到了现在,退缩的话,不用说了,趁着最后的时间,在赫图阿拉周围构筑堡寨,同时训练兵卒,准备开春后的一战。
    胜了,便是立国之战。
    败了,我大金,便真的不复存在了。”
    阿敏点了点头。
    现在的大金,已经到悬崖边上了。
    往后一步,就是死!
    他们没有第二个选择!
    十日后,时序踏入三月下旬。
    千里之外的北京城终于褪去了冬末的凛冽,多了几分春日的味道。
    清晨的风掠过人脸,不再像腊月里那般刮得人脸颊生疼,反而带着一丝湿润的暖意。
    不过。
    入春虽久,但北京城的雨水却少得可怜,连皇城根下的护城河水,都比往年浅了半截,露出了河底的鹅卵石。
    可即便如此,城郊的田地里,却已是一片忙碌的景象。
    老农们扛着锄头,穿着打补丁的短褐,踩着晨露走进田里,弯腰将土块敲碎。
    那些土块硬得像石头,一锄头下去能溅起细土,他们却不嫌累,额头渗着汗,嘴角却带着笑。
    “今年有井水浇地,不怕旱!”
    一个老农直起腰,用袖子擦了擦汗,望着田埂边那口新打的水井,眼里满是感激。
    这井,是去年冬天皇帝下旨凿的。
    那会儿北直隶刚遭了场冬旱,麦苗都蔫了,朱由校便急召工部和科学院的人,琢磨着怎么能多打井、多找水。
    先是疏导了永定河、潮白河的旧渠,把河水引到城郊的田边。
    接着又让科学院改良了钻井的法子,就是那“冲击式顿钻法”。
    还定下了“相井地、立石圈、凿大窍、扇泥、卜竹、凿小窍”六道工序。
    就说这“相井地”,不是随便找个地方就凿,得让老农带着科学院的工匠,看地势、摸土壤。
    若是土色发黑、手捏成团,底下十有八九有水。
    若是土色发黄、一捏就散,那便得换地方。
    “立石圈”更是讲究,得用西山采的青石板,一圈圈垒在井口,高出地面二尺,防止雨水灌进去,也防着孩童掉下去。
    到了“凿大窍”,工匠们得轮着挥起三十多斤重的铁凿,对着地面一下下砸,震得胳膊发麻,一天也就能凿个三五尺深。
    凿出来的泥块,还得用竹编的“扇泥筐”一点点吊上来,这便是“扇泥”。
    等凿到一定深度,再“卜竹”。
    选那些粗细均匀、没有虫蛀的楠竹,剖开成两半,再拼成圆筒,一节节接起来下到井里当井壁,防止塌方。
    最后“凿小窍”,用细凿把井底的土层凿透,等清水慢慢渗出来,这口井就算成了。
    这般凿出来的井,最深能到一二百丈,在这地下水还没被过度开采的年月里,几乎每口井都能打出水来。
    如今城郊的田埂边、村口旁,到处都能瞧见这样的石井,井口挂着木桶,农妇们两人一组,抬着扁担打水,木桶撞在井壁上,发出“咚咚”的响,清水洒在田地里,溅起细小的土。
    只是没有抽水机,单靠人力抬水,效率终究还是低。
    一个壮劳力一整天不停地打水,也就能浇个半亩地,若是种小麦,这点水远远不够。
    好在朱由校早有准备,去年就调了大批番薯种,分到北直隶的农户手里。
    这番薯耐旱,就算灌溉跟不上,只要能浇上一两遍水,到了秋天也能有好收成。
    一亩地能收个三四百斤,比小麦多了一倍还不止,正好能补上灌溉效率低的短板。
    尤其是现在番薯已经推广出去了,也有了需求,百姓也愿意种了。
    除了番薯,今年田里还多了些新鲜玩意儿。
    从“西夷”那里换来的玉米。
    那玉米种子黄澄澄的,颗粒比黄豆还大,老农们初见时都不敢种,怕种坏了耽误收成。
    朱由校便让京郊的皇庄先试种,划出两百亩地当示范田,还派了科学院的人盯着,记录下什么时候下种、行距多少、什么时候施肥。
    如今示范田里的玉米已经冒出了绿芽,嫩茎顶着两片圆叶,在风里轻轻晃。
    皇庄的农夫们天天去看,嘴里念叨着“这洋庄稼要是能长好,往后就多了条活路”。
    如今已是小冰河期,冬天越来越冷,夏天越来越旱,若是按照正常情况,收成会大减,部分地方甚至可能会颗粒无收。
    可今年不一样。
    有了水井浇地,有了番薯、玉米这些耐活的庄稼,老农们心里有了底。
    城外春耕热火朝天。
    城内。
    紫禁城。
    东暖阁中。
    大明皇帝朱由校也是不得闲。
    此刻。
    朱由校坐在铺着明黄锦缎的蟠龙椅上,身上穿的春常服是石青色的暗纹缎料,领口袖口绣着细密的云纹。
    比起冬日厚重的貂裘,此刻的衣袍更显利落,衬得他身姿挺拔。
    他的皮肤不是文弱君主的白皙,而是常年在内教场练骑射、习武艺练出的小麦色,肌理紧实,连手指握住奏折的力道,都透着几分习武之人的沉稳。
    “这便是保定府清丈出来的田亩册子?”
    朱由校的目光从手中的奏折上抬起,扫过下首站着的两人。
    东暖阁的下首,两人并肩而立,却透着截然不同的气质。
    左侧的洪承畴身着从四品官袍,腰束玉带,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几分干练的锐气。
    他本是万历四十七年的进士,去年不过是个闲职主事,因朱由校看重他懂农事、善统筹,破格提拔他专管屯田事宜。
    不过两年便连升数级,如今已是清田司的总领官、北直隶赈灾钦差,加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衔,兼任北直隶清丈田亩钦差。
    算得上是皇帝一手超格提拔的“近臣”。
    右侧的朱承宗则显得格格不入。
    他穿着成国公的蟒纹补服,料子是最上等的云锦,却依旧掩不住周身的沉郁。
    作为前成国公朱纯臣的世子,他去年亲手揭发父亲谋反,虽得朱由校嘉奖,继承了爵位,却也落了个“弑父”的名头。
    在勋贵圈子里,没人愿意与他往来,连家仆看他的眼神都带着怯意。
    久而久之,他性子越发孤僻,眉宇间总凝着一层冷意。
    此刻他垂着眼,站姿僵硬,像是不愿与人有半分交集。
    旁人不知,只有他自己清楚,去年顺天府清丈田亩时,他曾因豪绅抗阻而怒杀数人,如今虽能勉强控制住戾气,却仍会在想起那些事时泛出的杀意。
    听到朱由校的问话,洪承畴当即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声音清晰有力:
    “回陛下,保定府此番清丈,民田登记在册者共三万五千一百二十顷,官田,包括府学的学田、卫所的屯田及藩王闲置庄田共四百零八顷,合计三万五千五百二十九顷。”
    他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份明细册,双手奉上。
    “此次清丈前后耗时四个月,较原定计划提前一月,共清查出隐匿、未登记的田亩一万一千七百八十顷,皆是被豪绅与卫所军官勾结私占之物。”
    朱由校接过明细册,看到“腰山王氏庄园”几个字,抬眼问道:
    “这些隐匿的田亩,多是如何被私占的?”
    “回陛下,以腰山王氏为例,其祖上曾是勋戚,如今的家主王显明借着与保定卫指挥佥事的姻亲关系,将周边两千多亩民田‘投充’到卫所屯田名下。
    说是‘捐田助军’,实则仍由王氏收租,卫所则帮其隐匿税额。”
    洪承畴的语气带着几分愤懑。
    “还有些书吏被豪绅收买,篡改丈量田亩用的‘步弓’。
    原定一步五尺,竟被改成四尺八寸,看似只差两寸,万亩田亩算下来,便能少报近四百亩。”
    朱由校闻言,指尖在案几上轻轻敲击,眉头微蹙。
    看来,真定府和顺天府一般,都很复杂。
    此地紧邻京师,是藩王、勋戚庄田的聚集地,多少皇亲国戚借着“钦赐”的名义圈占土地,再勾结地方官绅层层包庇,连万历年间的清丈都没能啃下这块硬骨头。
    “保定府阻力如此之大,能在四个月内完成清丈,倒是出乎朕的意料。”
    “全赖顺天府清田的经验。”
    洪承畴连忙回道:“去年顺天府清丈时,陛下便让臣等总结出‘划区丈量、按户核对、鱼鳞绘图’三法。
    如今清田司的官员足有两千三百余人,其中近半数是去年或是上一科的新科进士。
    这些士子初入仕途,无旧僚牵绊,肯下苦功,又带着锐气,遇着豪绅抗阻便据理力争,遇着卫所刁难便持陛下钦赐的‘清田令牌’直接查办,这才让保定府的清丈得以顺利推进。”
    朱由校听到“新科进士”四字,嘴角微微上扬。
    他当初设立清田司,便是存了两层心思:
    一是查清天下田亩,堵住豪绅隐匿税额的漏洞,充实国库。
    二是借着清田这桩事,锻炼新科士子。
    让他们走出翰林院的书斋,去田间地头看真实的民间疾苦,去跟豪绅官痞打交道,在实务中磨出能力。
    更重要的是,这些士子因清田有功而快速晋升,不必再熬资历、靠门路,自然会感念皇恩,成为他手中可用的“新鲜血液”。
    “那些新科进士里,可有表现突出者?”朱由校问道,目光扫过明细册上署名的清田官。
    “有!”
    洪承畴连忙答道:
    “负责保定府安州清丈的进士文震孟,仅用二十日便查清安州隐匿田亩一千二百顷,还擒获了篡改步弓的书吏三人,当地百姓都称他‘文青天’。
    还有负责雄县的探傅冠,竟说服了雄县最大的地主主动交出隐匿田亩,还捐出两千亩作为学田。这些人皆可堪大用!”
    朱由校点了点头,将明细册放在案上,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的朱承宗:
    “朱卿,你分管卫所屯田的核查,保定卫的情况,你可有补充?”
    朱承宗闻言,终于抬起头。
    “启禀陛下。
    保定卫共隐匿屯田三百一十顷,涉及军官十七人,其中五人因抗阻清丈而被拿下,如今已关在顺天府大牢。
    卫所士兵多因田亩被占而无粮可种,此番清出屯田后,臣已让人按户分田,士兵们的怨气已消了大半。”
    他说话时低着头,没有多余的情绪。
    朱由校看了他片刻,缓缓道:“你做得好。卫所是大明边防的根基,屯田不清,士兵便无战力,你能守住底线,不让卫所军官徇私,便是大功一件。”
    朱承宗听到“大功一件”四字,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波动,随即又垂下身:
    “臣,只是尽本分。”
    朱由校看着案上的清田册,心中思绪翻涌。
    清田不仅是清土地,更是清朝堂的旧弊,是为大明的根基松土。
    保定府只是开始,接下来还有北直隶的其他府县。
    北直隶清丈好了,还有河南、山东、江南……
    路还长,但只要一步一步走下去,总能让这大明的江山,重新焕发生机。
    片刻之后。
    朱由校拿起朱笔,在保定府清田册的封面上写下“可”字。
    “保定府的清丈结果,着户部存档,清出的隐匿田亩,一半归还原主,一半充作官田招民耕种,所收租税专款专用,拨给辽东军需。
    洪卿,下一步,便按此模式,推进河间府的清丈吧。”
    “臣遵旨!”
    洪承畴躬身领命,声音带着几分振奋。
    朱承宗也跟着躬身:“臣遵旨。”
    随着北直隶各州府的田亩逐一清丈,隐匿的土地被重新登记,豪绅勾结官吏私吞的税银能回流国库。
    更重要的是,朝廷对地方的掌控,会像田埂里的根系般慢慢扎深。
    皇权不下县?
    那他想办法让其下县!
    呼~
    朱由校靠在龙椅上,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心情轻松了不少。
    如今北直隶的农户家家种着番薯,去年秋收后,不少人家的粮缸里都存着番薯干,就算今年春旱,也不愁饿肚子。
    而京营的兵权牢牢握在自己手里,内教场的将士每日操练,火铳、战车齐备,就算有地方豪强想作乱,也掀不起风浪。
    “民心稳,兵权固,这北直隶才算真正攥在手里了。”
    朱由校低声自语。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伴着太监特有的尖细嗓音:
    “陛下,辽东大喜,辽东大喜啊!”
    闻言,朱由校坐直身子。
    难道是建奴被灭了?
    他心中隐隐有期待。
    很快,三个太监躬身进来,为首的魏朝脸上堆着满满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
    他快步上前,双手捧着一份明黄封皮的奏疏,跪伏在地,声音里带着狂喜:
    “陛下!辽东大喜!熊经略、孙抚台、杨都堂三位大人整顿辽东镇,光是抄出的现银就有一千万两!
    还有那些土地、商铺、古玩字画,折算下来也有七八百万两,更要紧的是,清查出的空饷名额足有四成。
    往后每年给辽东拨的军饷,能省出两百万两来!”
    魏忠贤跟在后面,脸上没有魏朝那般外露的喜意,却也跪伏在地,语气沉稳:
    “陛下,辽东内患彻底清了,那些吸军户血的蠹虫要么伏法要么下狱,士卒们如今粮饷足额,士气正盛。
    往后再对付建奴,不用再担心后院起火,军饷也不用陛下再费心筹措了。”
    王体乾则站在最后,连连点头附和:
    “去岁建奴没能剿灭,就是因为有贪腐将领拖后腿,私通敌寇、克扣军粮。
    如今辽东靖清,上下一心,想来用不了多久,就能把赫图阿拉端了,还辽东一个太平!”
    朱由校伸手接过魏朝递来的捷报,心脏竟莫名快跳了几分。
    他展开军报,目光快速扫过上面的数字。
    “现银一千万两”
    “土地七十万亩”
    “空饷四万余额”。
    每个消息,都让他嘴角微勾。
    去年冬天,辽东军饷告急的急件一封接一封送抵京城,户部尚书李长庚愁得日日来哭求,他甚至不得不从内帑里挪出五十万两应急。
    如今一下子有了近两千万两的赃物,不仅能填补辽东的军饷缺口,还能投入北直隶的水利、屯田,连科学院改良火铳的经费都有了着落。
    “哈哈哈!好!好啊!”
    朱由校再也绷不住帝王的沉稳,靠在龙椅上放声大笑,眼底难得露出几分少年人的畅快。
    “熊廷弼、孙承宗、杨涟三人,当真是朕的左膀右臂!该赏!重重地赏!”
    他转头看向三个太监,语气也缓和了不少:
    “你们三个也是会报喜,这消息来得正好。都下去领赏吧。”
    “谢皇爷隆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三个太监连忙跪地磕头。
    待三人退下,东暖阁里的笑声渐渐消散。
    朱由校拿起捷报,脸上的笑意却慢慢淡了。
    辽东抄得的银钱多吗?
    确实多。
    但这两千万两是抄家所得,是“无源之水”。
    抄完了辽东的蠹虫,往后再想靠这个填补国库,便没了门路。
    而大明每年的开销何止千万?
    九边军饷、漕运费用、宗室俸禄,还有各地的赈灾、水利,哪一项都得钱。
    要想彻底解决财政问题,还得靠清丈田亩增加税基、推广番薯玉米提高粮产、甚至开辟新的税源,比如对海外贸易征税。
    “路还长着呢。”
    朱由校轻叹一声,将捷报折好放进锦盒,重新拿起案头的奏疏。
    可刚翻了两本,一份夹在奏疏里的密折便映入眼帘。
    封皮上写着“宣府副总兵马世龙谨奏”。
    他拆开密折,目光刚扫过几行,眉头便缓缓皱了起来。
    马世龙在密折中说,自蓟镇、辽东接连掀起整顿风暴,宣大各镇的将领人人自危。
    总兵官夜里睡不着觉,担心自己早年的贪腐旧事被翻出来。
    游击、参将更是互相猜忌,生怕有人被查后攀咬自己。
    更有甚者,已经有小旗官偷偷联络旧部,若是朝廷再这么查下去,恐生哗变。
    朱由校靠在龙椅上,手指捏着密折的一角,眼神闪烁。
    宣大是九边重镇,北接蒙古,西连陕甘,若是这里的将领人心惶惶,甚至引发兵变,后果不堪设想。
    “整顿是要继续,可操之过急,反而会出乱子。”
    辽东抄家的喜色,很快就在朱由校脸上散去了。
    得想个办法,稳住这些人的心。
    真要弄得九边暴动,那要平定这暴动,一千万两恐怕都打不住。
    ps:
    要查的资料有点多。
    另外,8400字大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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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