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6章 少壮登台,赫图惶惶

    第386章 少壮登台,赫图惶惶
    蓟镇。
    蓟州城。
    与杨涟初到之时相比,如今的蓟镇,早已换了一副模样。
    犹记一月前杨涟领旨赴任时,蓟州城内外是何等萧索:
    城门两侧的墙角下,挤满了破产的军户与流民,他们穿着破烂不堪的单衣,冻得青紫的手里攥着缺口的陶碗,眼巴巴地望着州府大门,等着那每日一次、稀薄如米汤的施粥。
    有骨瘦如柴的孩童趴在母亲怀里,嘴唇干裂得渗血;有年老的军户拄着拐杖,腿上还留着早年打仗的伤疤,却连一顿饱饭都吃不上。
    城墙上的垛口锈迹斑斑,巡逻的蓟镇兵卒无精打采,面黄肌瘦,手里的长枪像根烧火棍。
    那是长期欠饷、士气涣散的模样,是蓟镇积弊多年的缩影。
    而如今的蓟州城,眼前的景象已截然不同。
    城门下的流民少了大半,仅剩的几人也并非此前那般奄奄一息。
    他们或坐在临时搭建的草棚下,手里拿着刚领到的粗粮饼子。
    或围在招工告示前,与负责招募的吏员交谈,想要得一份差事。
    街道上渐渐有了行人,挑着担子的货郎边走边吆喝,卖热汤的摊子前冒着热气,几个刚训练完的新兵,正围着摊子买汤喝,脸上带着久违的笑容。
    这一切变化,皆源于杨涟的铁腕整顿。
    自抵达蓟镇那日起,杨涟便没给贪腐将领丝毫喘息之机。
    他先查出百余名将领存在“喝兵血、吃空饷”的劣迹。
    之后毫不手软,按律处置:
    罪大恶极者当众处斩,以儆效尤;情节较轻者流放辽东,永不录用;所有贪腐将领的家产尽数抄没,田产、商铺、金银珠宝,一一登记在册。
    抄没的钱财并未全部上缴国库,杨涟奏请皇帝后,留下三成用来补发军饷。
    当拖欠了三年的军饷,沉甸甸地交到士兵手中时,不少老兵当场红了眼眶,握着银子的手都在颤抖。
    各个都对杨涟心服口服,对皇帝感恩戴德。
    人心,由是凝聚起来了。
    而抄来的田产与商铺,杨涟则下令收归国有:
    商铺交给可靠的吏员打理,所得利润归入蓟镇军饷库。
    田产则分成两部分,一部分租给无地的军户,收取微薄租金,让军户有了固定的生计。
    另一部分纳入卫所田,由士兵轮流耕种,既补充了军粮,又让士兵在无战时有事可做。
    空额的兵额也成了安置流民的契机。
    杨涟下令扩招士兵,优先招募青壮流民,只要身体健康、无不良记录,均可入伍。
    入伍后不仅能领到足额军饷,还能分到一小块屯田。
    这对走投无路的流民而言,无疑是绝境中的生机。
    短短一月,蓟镇便招募了五千余名新兵,原本空荡的军营重新变得充盈,每日清晨,士兵训练的呐喊声能传遍半个蓟州城。
    除此之外,杨涟还借着整顿带来的人望,着手解决蓟镇的根本问题:
    他派人清丈全州土地,厘清田产归属,严惩隐瞒田产的地主。
    在巨大的声望之下,此事迅速推进,很快就有了许多成果。
    之后。
    他又组织士兵与流民疏通淤塞多年的河道,修复废弃的水渠。
    水渠修好后,周边的农田得以灌溉,不少流民主动申请开垦荒地,种上了豆子与耐寒的蔬菜。
    如今走在蓟镇的乡间,能看到田埂上忙碌的身影,能听到水渠里潺潺的流水声,连空气里都多了几分泥土的清香。
    若是此刻从高处往下望。
    便可以看到蓟州城的炊烟从各处升起。
    他们的生活,肉眼可见的好了起来。
    很快。
    到深夜了。
    蓟镇府衙的内堂,已被夜色浸得深沉。
    唯有案头那盏烛台燃着摇曳的火光,将满桌文书映得明明灭灭,也将杨涟的身影拉得修长,投在斑驳的墙壁上。
    他伏案已近三个时辰,指间的狼毫笔沾了又蘸,案上的文书堆得像座小山。
    左侧是清丈田地的册簿,红笔圈着几处“地主瞒报”的标记,旁边还压着几张乡绅递来的说情帖,被他随手翻在一旁。
    中间是刑房送来的卷宗,最上面一本写着“城东王氏命案”,页边密密麻麻批注着需复核的证人名单。
    最右侧竟是份鸡毛蒜皮的诉状,墨迹还未干,写着“城东糙汉张大踹寡妇李氏门”,旁侧杨涟已批下“明日传双方对质,查问是否有邻里纠纷”。
    “呼……”
    杨涟放下笔,揉了揉发酸的眉心。
    他望着桌角那碗早已凉透的茶汤,刚想端起,堂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踏踏踏”,踩在青石板上格外响亮,打破了夜的寂静。
    门帘被猛地掀开,参将李鸿基快步闯了进来。
    此刻他都顾不上行礼,有些焦急的说道:
    “都堂!宫、宫里面的人来了!说是陛下派来的天使,已经到府衙外了!”
    “宫里来人?”
    杨涟猛地一愣,手中的茶碗顿在半空。
    他随即反应过来。
    三日前那封陛下的密信还压在枕下,信中明着让他随天使去辽东犒军,暗里却嘱咐他如整顿蓟镇般清查辽东军务。
    只是他原以为至少还要等几日,没料到天使竟来得这么快。
    “快!随我去迎接!”
    杨涟顾不得揉眉心,起身时不慎带倒了案边的文书,几张纸飘落在地,他也顾不上捡,只匆匆理了理官袍的褶皱,便跟着李鸿基往外走。
    刚走到内堂门口,便听得一个阴柔的声音传来:“不劳都堂移步,咱家已经到了。”
    话音落时,内堂门口缓缓走出一人。。
    那人身着石青色蟒纹宦官袍,腰系玉带,虽无朝官的冠冕,却自带着宫廷近臣的从容气度。
    他面容白净,眼神清亮,正是奉皇帝之命押送封赏、前来接洽杨涟的太监王承恩。
    杨涟连忙停下脚步,整理衣袍,对着王承恩躬身行了个标准的官礼,语气恭敬:
    “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杨涟,见过天使。不知天使驾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都堂不必多礼。”
    王承恩上前一步,虚扶了杨涟一把,目光却已扫过内堂案上的景象。
    清丈册、命案卷、邻里诉状,满满当当堆了一桌,连烛台都被挤到了角落。
    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语气带着几分感慨:“这都快三更天了,都堂案上还堆着这么多文书,竟还在处理政务。这般尽心尽责,当真让咱家佩服。”
    杨涟直起身,望着案上的文书,脸上露出一抹无奈的苦笑。
    “天使有所不知,这蓟镇刚理顺了些眉目。清丈的田地刚核完七成,新修的水渠还没通到西乡,上月招募的五千新兵才练了半个月……
    本想再经营半年,把这些事都安顿妥帖了再动身,没成想……”
    他话未说完,却轻轻摇了摇头。
    王承恩看着他眼中的牵挂,心中也多了几分理解,当即笑了起来,语气缓和了不少:
    “都堂的心意,咱家明白。可谁能料到,辽东竟打了这么一场大胜仗呢?
    陛下也是念着都堂整顿蓟镇有功,才特意点了都堂去辽东。”
    王承恩笑着宽慰杨涟。
    “蓟镇的事,自有人打理,断不会出乱子。都堂今日且好生歇息,养足精神,明日一早,咱们便带着封赏物资,一同往辽东去。”
    杨涟闻言,深吸一口气。
    他望着案上清丈田地的收尾方案、新兵训练的进度表、水渠修缮的用料明细。
    又听闻王承恩说明日便要启程,他心中那点对蓟镇的牵挂,终究还是压不住,忍不住开口问道:
    “天使,杨某此去辽东,不知蓟镇的事务,陛下属意谁来接手?这地方刚理顺些,若是接手人不当,怕是此前的整顿要前功尽弃。”
    蓟镇寄托了他的心血,这里面的人将他当做青天大老爷,那他就不能辜负蓟镇的百姓!
    若是选人不当,他不答应!
    王承恩早料到他会有此问,缓缓说道:
    “陛下早有安排。蓟镇总兵刘渠、副总兵满桂,再加上从京城派来的钦差卢象升,三人共同打理蓟镇事务。
    日常军务由刘渠、满桂主理;民政与清查事宜,则由卢象升总领。”
    “刘渠、满桂,再加一个卢象升?”
    杨涟低声重复着这三个名字,心中飞快盘算起来。
    刘渠在蓟镇任职多年,为人圆滑,此前整顿贪腐时虽未牵涉到他,却也常因“怕得罪人”而推诿事务,让他独挑大梁,杨涟实在不放心。
    满桂倒是个勇将,可他终究是武将出身,处理民政、清丈田地这类细致活儿,怕是力不从心。
    这么算来,真正能扛事的,反倒是那个陌生的“卢象升”。
    杨涟眉头微蹙,看向王承恩,语气带着几分疑惑:“卢象升?此人杨某从未听闻,不知是何出身,有何履历?蓟镇如今百废待兴,可经不起生手折腾。”
    “都堂有所不知,这位卢象升,是今年庚申科的榜眼。”
    王承恩笑着解释:“虽刚入仕途不久,却在京城任职时便以敢言、务实闻名,陛下颇为赏识,此次特意派他来蓟镇,便是看中他的才干。”
    “今年的榜眼?”
    杨涟闻言,着实愣了一下,眼中的疑惑更甚,甚至忍不住摇了摇头,语气带着担忧。
    “天使莫怪在下直言,蓟镇之事繁杂,涉及军务、民政、清查贪腐诸多方面,绝非纸上谈兵之事。
    一个刚中榜眼的进士,怕是连地方事务的门道都没摸清,怎能将如此重任托付给一个‘黄口小儿’?”
    在他看来,科举出身的后起之秀虽有学识,却多缺乏地方历练,处理蓟镇这种积弊深重的边镇事务,很容易犯“书生意气”的毛病,稍有不慎便会引发乱子。
    王承恩听出他的担忧,却并未反驳,只是轻轻一笑。
    “都堂的顾虑,咱家明白。可陛下既有此安排,自有他的考量。或许,明日见了卢象升,会给都堂带来惊喜呢?
    眼下君命已下,都堂只需安心前往辽东,蓟镇之事,陛下自会盯着。”
    杨涟沉默了片刻,望着案上那迭写满批注的文书,心中虽仍有疑虑,却也知道君命难违。
    哎~
    他叹了一口气,缓缓点头:“既如此,杨某便不多言了。只盼接手之人能尽心,莫负了陛下的信任,也莫负了蓟镇军民这一个月的苦熬。”
    “既如此,都堂好生歇息罢。”
    王承恩与李鸿基皆退去歇息。
    然而。
    杨涟终究还是放心不下。
    这一夜,他几乎未眠。
    杨涟将蓟镇的大小事务梳理成册,从清丈田地的隐情到新兵训练的要点,甚至连哪个乡绅最是难缠、哪个吏员最为可靠,都一一标注清楚。
    直忙到天快亮时,才将那本厚厚的“蓟镇事务手札”封好,准备交给接手之人。
    次日清晨。
    天刚蒙蒙亮。
    府衙外便传来了马蹄声。
    杨涟刚将手札收好,便有吏员来报:“都堂,京城来的钦差到了。”
    杨涟心中一动,快步走到前厅。
    只见一个身着青色官袍的年轻人正站在厅中,身形挺拔,面容清俊,虽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眉宇间却没有半分青涩,反而透着几分沉稳。
    见杨涟进来,那年轻人连忙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声音清亮而恭敬:
    “下官卢象升,见过杨都堂。下官初到蓟镇,诸多事务还需都堂指点。”
    “不必多礼。”
    杨涟扶起他,目光审视着眼前的年轻人,心中仍有几分怀疑。
    他指了指厅中的座椅,开门见山:“钦差刚到,怕是还未了解蓟镇的情况。本堂且问你,若让你接手蓟镇民政,你第一步打算做什么?”
    卢象升一听,便知杨涟这是在考校他。
    他脸上并未有丝毫慌乱,缓缓说道:
    “下官来时,已读过陛下送来的蓟镇整顿简报。下官私以为,蓟镇眼下最要紧的,是守住‘清丈田地’的成果。
    此前都堂查出不少瞒报田产的地主,下官第一步会派人复核这些田产的归属,防止地主暗中转移。
    同时,将已清丈的田地造册公示,让军民都能看到公平,免得有人说闲话。”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其次,新兵训练虽有两位总兵官主理,下官也会定期去营中查看军饷发放情况,确保都堂此前定下的‘足额发饷’之规不被打破。
    至于流民安置,下官打算继续招募青壮入伍,剩余老弱则安排去修缮水渠、开垦荒地,让每个人都有生计,不至于再流落街头。”
    这番话条理清晰,既抓住了蓟镇事务的核心,又考虑到了细节,完全不像一个刚入仕途的新人所能说出来的话。
    杨涟眼中的怀疑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几分惊讶与欣赏。
    他又追问了几个关于贪腐清查、军田管理的问题,卢象升都对答如流,甚至提出了几个比杨涟原计划更细致的方案。
    比如“让乡老参与田产复核,减少吏员舞弊”“将军田收成与士兵补贴挂钩,提高耕种积极性”。
    “好!好啊!”
    杨涟忍不住抚掌赞叹,心中的担忧彻底烟消云散。
    他起身从案上取过那本“蓟镇事务手札”,递给卢象升,语气带着几分郑重。
    “榜眼郎,这是本堂整理的蓟镇事务手札,里面记着所有你需要注意的细节。
    你且拿去细看,陛下既然让你处理此事,想必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望你好生做官,以百姓之心为心,不负皇恩。”
    卢象升知晓自己已经通过了杨涟的考验。
    但他丝毫没有自得,双手接过手札,郑重地抱在怀中,语气坚定:“都堂放心!下官定当不负陛下信任,不负都堂托付。”
    通过了杨涟的考验不算什么本事。
    如今他被陛下如此信任,前来处理蓟镇的事务。
    这千头万绪的杂务,才是他的最终考验。
    办好了。
    青云直上!
    办不好,那可是丢了陛下的脸,这仕途一下子就要变得昏暗且曲折了。
    因此。
    卢象升此刻依旧危机感十足,没有丝毫懈怠。
    杨涟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当然看出了卢象升的不凡。
    他心中不禁感慨:
    陛下当真是懂得识人!
    一个刚中榜眼的年轻人,竟有如此见识与沉稳的性情。
    不过,从卢象升,杨涟也看出了皇帝的用人之道。
    陛下在大量启用少壮派。
    这些人只要能力不差,就会进入仕途的快车道。
    不下数年,怕是朝中许多关键的位置,都会放上陛下的亲信。
    到那个时候,陛下才真正的一言九鼎!
    当然
    这些都不是他该考虑的事情了。
    把眼前的事情做好罢!
    杨涟压下心中的思绪,转身对王承恩说道:“天使,杨某已无牵挂,今日便可启程前往辽东。”
    见皇帝提拔的人得到了杨涟的认可,王承恩悬着的心放下去了。
    “如此甚好!咱们这就出发,莫要误了陛下的嘱托。”
    马蹄声再次响起。
    杨涟启程,在满城百姓相送之下。
    与王承恩一道渐渐远去,消失在蓟镇的晨光中。
    另外一边。
    赫图阿拉。
    这座曾被建州女真视作“龙兴之地”的都城,如今却被一层化不开的愁云笼罩。
    城头上的黑旗歪斜地挂着,旗角被风撕出几道破口;巡逻的女真兵缩着脖子,甲胄上积着薄雪,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凶悍,只剩麻木与惶恐。
    整座城池像一头受伤的野兽,蜷缩在辽东的寒冬里,透着濒死的气息。
    抚顺、红河谷两战的惨败,早已像瘟疫般传遍了赫图阿拉的每一条街巷。
    汗王努尔哈赤战死的消息,是压垮人心的第一根稻草。
    那个曾带领他们从山林里崛起、横扫海西女真、逼得大明节节败退的“天命汗”,竟在红河谷的伏击战中被明军斩于马下,只抢回了尸体。
    紧接着,大贝勒代善战死、三贝勒莽古尔泰被俘的消息接踵而至,建州女真最核心的领导层,一夜之间折损大半。
    更让人心慌的是兵力的锐减。
    精锐的八旗子弟,在两场战役中死伤超过两万,其中不乏从开国起就跟随努尔哈赤的“巴图鲁”。
    如今城内外的守军,多是临时拼凑的老弱残兵,或是从蒙古部落借来的附庸兵,连往日里最热闹的校场,都只剩几队新兵在稀稀拉拉地训练,呐喊声微弱得像蚊子叫。
    街巷里更是一片萧索。
    几乎全城戴孝。
    往日里摆满皮毛、药材的摊位,如今十有八九关着门。
    偶尔有开门的粮铺,门前也围着饥肠辘辘的士兵,手里攥着贬值的女真“天命钱”,却买不到多少粮食。
    辽东战事吃紧,粮道早已被明军掐断,城中的存粮只够支撑半个月。
    有贵族私下里让家奴偷偷收拾金银,盘算着若是明军打过来,便往更北的山林里逃。
    普通的女真百姓则紧锁门户,连出门打水都要结伴而行,生怕被抓去充军。
    就在这人心惶惶、几乎要溃散的关头,一支队伍踏着积雪,从城外的山道上缓缓走来。
    正黄台吉带着攻伐朝鲜的军队回来了。
    队伍最前面,黄台吉身披黑色狐裘,脸色冷峻,身后跟着满载战利品的马车:
    一袋袋的大米、大豆,一群群的牛羊,还有几千名朝鲜俘虏,被绳索绑着,耷拉着脑袋。
    这支队伍的归来,像一剂强心针,暂时稳住了赫图阿拉的局势。
    城门口的守军看到粮食,眼中终于泛起一丝光亮。
    贵族们也暂时放下了逃跑的念头,纷纷凑到城门边,想看看黄台吉能带回来多少“救命粮”。
    黄台吉没多说什么,只下令将一半粮食分给守军,另一半存入粮仓,又让人将朝鲜俘虏送去开垦城郊的荒地。
    黄台吉心中明白,此刻唯有“看得见的好处”,才能暂时压住人心的恐慌。
    可这份“稳定”,终究是表面的。
    不过三五天,逃兵现象便开始出现了。
    最先逃跑的是蒙古人。
    他们本就是蒙古部落派来的附庸兵,跟着建州女真打仗,不过是为了抢些财物。
    如今努尔哈赤死了,建州女真眼看要垮,他们自然不愿陪着送死。
    加之科尔沁部的人已经开始替大明做事,不断的诱惑他们回去:
    草原里发金条了,赶快回来!
    夜里,常有蒙古兵偷偷解开马绳,带着随身的兵器和抢来的小物件,趁着巡逻的间隙,溜出城门,往蒙古草原的方向跑。
    紧接着,汉军旗的士兵也开始逃跑。
    这些人多是早年被建州女真俘虏的大明百姓,或是投降的明军士兵。
    因为之前的排汉事件,本就对“大金”没什么归属感。
    如今听闻大明在辽东打了大胜仗,连努尔哈赤都被杀了,心中的“大明情结”再次翻涌。
    不少人趁着夜色,往明军控制的抚顺方向逃,宁愿回去当普通百姓,也不愿再跟着黄台吉“陪葬”。
    到最后,连一些被编入八旗的海西女真士兵,也开始偷偷逃跑。
    海西女真与建州女真本就有世仇,当年被努尔哈赤征服后,才被迫编入八旗。
    如今建州女真元气大伤,他们看不到胜利的希望,也不愿再受建州女真的压迫,便三五成群地逃回老家。
    甚至有几户海西女真的贵族,带着家奴和财产,直接投靠了邻近的蒙古部落。
    负责看管城门的梅勒额真,每天都能抓到几个逃兵,可越抓,逃跑的人越多。
    刑罚的威慑,终究抵不过“活下去”的欲望。
    八旗贵族们急得团团转,只能天天跑到黄台吉的府邸汇报,请求他拿主意。
    这些消息,黄台吉自然知晓。
    他心中十分沉重。
    没了努尔哈赤的庇护之后,他感觉到了巨大的压力!
    此刻的“大金”,就像一艘破了洞的船,外面是冰冷的海水(明军的威胁),里面是不断漏水的缝隙(逃兵、缺粮、人心涣散)。
    若是再不想办法,不用明军打过来,这艘船自己就会沉掉。
    人心散了,队伍就不好带了;队伍散了,大金也就真的亡了。
    黄台吉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却让他混沌的思绪瞬间清明。
    他抬眼看向侍立在侧的侍卫,声音不再有半分迟疑。
    “传我命令,明日卯时三刻,所有贝勒、固山额真、梅勒额真,必须齐聚皇宫议事,迟到者,按军法处置!”
    那侍卫本就因连日的逃兵乱象而惶惶不安,此刻被黄台吉眼中的锋芒震慑,竟下意识挺直了脊背,双手抱拳躬身应道:
    “是!奴才即刻去传命,绝不让任何人迟到!”
    说罢,几乎是小跑着退出了房中,连掀门帘时都格外小心,生怕惊扰了这位此刻气场逼人的四贝勒。
    房中只剩黄台吉一人,他缓步走到挂在墙上的羊皮地图前。
    灯火摇曳,映得地图上的山川河流忽明忽暗。
    也让他的表情,添上了几分狰狞。
    近几日,从抚顺方向传来的消息就没断过:
    明军的斥候像猎犬般在赫图阿拉周边游弋,有时甚至敢靠近到城郊三十里的地方,用弓箭射来绑着纸条的警告,上面写着“降者免死,顽抗者屠城”。
    城中百姓只要看到天边掠过的明军哨骑,便会慌慌张张跑回家关门闭户,连市集上的叫卖声都透着股心虚。
    黄台吉清楚明军的意图。
    他们不是不想打,是打了两场大胜仗后需要休整。
    补充兵员、运送粮草、整合新收服的蒙古部落。
    等休整好了之后,他们就会挥师北上,将赫图阿拉这最后一隅踏平。
    “时间不多了……”
    他低声呢喃。
    “留给我,留给大金的时间,都不多了。”
    他的父汗努尔哈赤征战半生,从微末一步步统一建州、吞并海西,硬生生打出“大金”的旗号,让大明都不得不避其锋芒。
    可如今呢?
    抚顺兵败、红河谷惨败,汗王战死、贝勒折损,精锐八旗没了大半,连人心都散得像风中的沙。
    若是在这有限的时间里,他不能把这些散沙重新攥成团,不能让那些动摇的贵族、惶恐的士兵看到希望,父汗用血汗打下的江山,真的要败在他手里了。
    想到这里,黄台吉猛地攥紧拳头。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那口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很快又消散在房中。
    再抬眼时,黄台吉眼中的焦虑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偏执的自信。
    他的身体不自觉地挺直,胸膛微微挺起,连原本略显佝偻的肩背,都变得挺拔如松。
    “该让他们看看,大金还有希望。”
    “父汗虽然战死了,但大金不能亡。”
    突然,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抬手,扯下了腰间悬挂的“黄台吉”玉牌。
    那是努尔哈赤给的名字。
    “黄台吉……”
    他念着这个名字,摇了摇头。
    “从今日起,我不叫黄台吉了。”
    他走到案前,拿起狼毫笔,在一张粗纸上用力写下三个汉字:
    皇太极!
    他笔锋凌厉,墨色浓黑,写出来的汉字,居然还挺好看的。
    显然,黄台吉是很懂汉人文化的。
    “皇太极”,既有“煌煌大统”的寓意,又带着汉人文化中“太极生两仪”的深远,不再是那个依附父汗名号的贝勒,而是要开创自己时代的领袖。
    此刻的他,眼中不再有半分迷茫,只剩下对权力的掌控欲和对未来的野心。
    明日议事。
    他不仅要整合大金的残部,还要让那些摇摆的蒙古部落、观望的海西旧部知道,大金还有一个能扛事的领袖,还有与大明抗衡的底气。
    天命汗虽然战死了。
    但我黄台吉.
    哦不!
    我皇太极,也能带领大金往前走!
    大金的血海深仇,我皇太极,来报!
    ps:
    7800字大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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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