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钦差巡漕,星鉞悬宪

    第182章 钦差巡漕,星鉞悬宪
    朝堂上的风波渐渐掀起波澜。
    而在通州运河上,一场大戏亦是缓缓开幕。
    天启元年二月十五日。
    钦差大臣杨涟率领数百人的队伍抵达淮安府山阳县。
    此地作为总督漕运衙门的驻地,地处黄河、淮河与运河三水交匯的清口枢纽,是漕运船只北上的必经要衝。
    来自南方的漕粮需在此接受盘验,並更换適合黄河北段复杂水情的浅船,方能继续北上运输。
    哗啦啦~
    水声滔滔。
    官船缓缓驶入山阳县水域,杨涟站在船头,望著熟悉的漕运枢纽,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终於到了。”
    他低声自语,声音里既有长途跋涉后的释然,又暗含几分凝重。
    身旁的京营参將童仲也长嘆一声,附和道:“终於到了。”
    这位久经沙场的武將此刻也难掩倦色,连日来的舟车劳顿让他的肩膀微微发沉,但职责所在,他仍挺直腰背,目光警觉地扫视著河岸。
    春风裹挟著运河特有的湿润气息拂过水麵,掀起层层细浪,使得停泊的战船隨波轻轻摇晃。
    浑浊的运河水裹挟著泥沙滚滚东流,在阳光下泛著暗黄色的微光。
    河面上官船与商船往来如梭,漕工们的號子声、船桨击水声交织成一片,显出一派漕运枢纽特有的繁忙景象。
    就在船队离清口枢纽还有数里地,杨涟却突然抬手示意停船。
    他立於船首,目光深沉地望向远处漕运总督衙门的方向,衣袂在风中猎猎作响,
    “童將军,你这数百精兵暂且在此驻守。待后方三千主力抵达,再听我號令行事。”
    他刻意压低声音解释道:“此番查案需出其不意,若大军齐至,恐惊动漕运衙门那些蠹虫。故而我命主力缓行,与你部保持距离。”
    童仲抱拳领命,却难掩忧色:“杨公孤身犯险,仅带两名隨从便要去闯那龙潭虎穴般的漕运衙门,末將实在放心不下。那些漕运官吏在地方盘踞多年,若狗急跳墙...
    杨涟闻言冷笑,右手不自觉地抚过腰间钦差印信,鎏金的印纽在阳光下泛著冷冽的光芒:
    “本官手持天子节,代天巡狩。这漕运衙门上下,除非想给陛下一个血洗清口的由头。否则借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动钦差一根汗毛。”
    他压低声音继续道:“况且,童將军可曾想过?若真有人胆大包天,那反倒是好事。
    陛下正愁没有由头整顿漕运,届时京营精锐便可名正言顺开进清口。”
    杨涟感慨一声,说道:“若我之一死,能换来漕运澄清,那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杨公,这.”
    见童仲仍面有忧色,杨涟语气稍缓:“放心,方才我说的,只是最坏的情况而已,
    之前本官暗访时,已在各闸口安插了十二名眼线。”
    他指了指远处漕船上的漕工,说道:“就连那些扛包的苦力里,也有三个是本官的人,”
    童仲闻言深吸一口气,抱拳道:“杨公深谋远虑,是末將多虑了。但请容我派一队精锐乔装跟隨,若见衙门升起红色灯笼,末將即刻率军接应。“
    杨涟微微頜首,將腰间钦差印信正了正,带著两名心腹隨从踏上了摇摇晃晃的跳板。
    三人的身影很快隱没在岸边豌的芦苇小道中,唯有官靴踏过泥泞的声响隱约可闻。
    童仲目送他们远去,立即转身对身旁的亲兵统领低声道:“选五十个机灵的好手,
    换上漕工服饰暗中尾隨。”
    他解下自己的腰牌递过去,吩咐道:“每半刻钟派快马回报一次,若见衙门升起红色灯笼,即刻发响箭为號。”
    “卑职领命!”
    亲兵领命而去后,童仲凝视著杨涟消失的方向,额角渗出细密汗珠。
    他深知此行肩负双重使命:明里是配合钦差查案、確保这位都察院要员的周全,暗里更要监视杨涟的一举一动,隨时上密信呈於御前。
    若杨涟在漕运衙门有个闪失,莫说自己的项上人头,怕是整个漕运体系都要被牵连问罪。
    “去把战船上的佛郎机炮调转方向,瞄准漕运衙门的正门。
    这个看似过激的部署,实则是给可能存在的宵小之辈最直白的警告一一钦差大臣的背后,站看整装待发的三千铁甲。
    上了岸的杨涟,在岸边疾走。
    忽然。
    咕咕咕~
    芦苇盪深处传来三声鷓鴣啼鸣。
    杨涟驻足抬手,隨行侍卫立即隱入道旁灌木。
    树影间闪出个身披蓑衣的瘦削身影,斗笠压得极低,唯有腰间若隱若现的绣春刀银纹暴露了身份。
    “卑职北镇抚司小旗赵寒星,参见杨公。”来人单膝跪地时,蓑衣缝隙露出飞鱼服特有的云锦暗纹。
    他递上蜡封竹筒的动作带著锦衣卫特有的利落。
    “漕运总兵官这半月以防汛为名,將十二闸守军替换成自家亲兵。昨日更有二十艘粮船未经验查便连夜北上,船舷吃水线却浅得不合常理。,
    杨涟指尖捻开密报,借月光扫过蝇头小楷,突然冷笑:“果然在腾挪亏空。”
    杨涟指尖重重叩在锦衣卫呈上的密报上,蜡封的竹筒在案几上滚了半圈,露出內里沾著漕粮碎屑的帐册残页。
    他眼中寒光如刀,声音却压得极低,仿佛每个字都淬了冰:
    “本官巡漕的三个月里,漕运衙门那些囊虫连运粮的麻袋都不敢少缝一针,可我才离开半月?他们便敢在验粮秤上做手脚,连河工的口粮都剋扣!”
    果然!
    不见血的巡漕,那是没有用的。
    还是得见见血啊!
    在锦衣卫的机密情报指引下,杨涟不再耽搁,由熟悉地形的本地人带路,抄隱蔽小道疾行。
    穿过芦苇丛生的河滩与曲折的巷陌,三人很快抵达漕运总督衙门外。
    夜色中,青砖高墙的衙门如巨兽蛰伏,朱漆大门紧闭,唯有檐下两盏惨白的灯笼在风中摇晃,映出匾额上总督漕运四个鎏金大字已斑驳褪色。
    “去叫门!”
    隨侍闻言,当即上前即响漕运总督府大门。
    砰砰砰~
    砰砰砰!
    “谁啊!大半夜的不睡觉,倒吵起我来了!”
    “哪个生小孩没屁眼的傢伙?”
    门房老吏披著单衣骂骂咧咧拉开侧门,灯笼昏光下,那张布满酒刺的脸刚露出不耐,
    却在警见鎏金名帖上“钦命巡漕监察御史杨』八个硃砂大字时骤然僵住。
    “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小的这就去通传!”
    老吏膝盖一软险些跪倒,名帖在他颤抖的手中作响。
    “不要声张!”
    杨涟侍从在一边提醒道。
    “小的知晓。”
    这老门房转身奔向二门,他腰间钥匙串哗啦坠地,也顾不得拾取,只顾著去叫漕运总督李养正了。
    后宅暖阁里,漕运总督李养正正楼著新纳的扬州瘦马酣眠。
    值夜丫鬟连滚带爬闯进內室,惊得拔步床惟帐剧烈晃动,
    “老爷!杨...杨砍头又来了!”
    丫鬟带著哭腔的呼喊让李养正猛然坐起,怀中小妾吃痛娇呼,却被他一把推开。
    李养正的睡意顿时全消,整个人顿时一个激灵。
    “快取官服来!”
    李养正赤脚踩在冰凉的青砖上,冷汗已浸透中衣。
    李养正匆匆系好官服玉带,手指因慌乱而微微发抖。侍女捧来的乌纱帽险些被他打翻,镜中映出的那张脸已血色全无。
    “老爷,茶.”
    小妾战战兢兢递上参茶,却被他挥手打落,瓷盏在青砖上摔得粉碎。
    “蠢货!这时候还喝什么茶!”
    他低声呵斥,脑中飞速盘算著。
    半月前明明亲眼看著杨涟的官船离港返京,漕运帐目也连夜做了平帐,怎会突然杀个回马枪?
    窗外传来急促的郴子声,三更天的更鼓混著远处犬吠,更添几分诡。
    李养正突然按住腰间印綬,指尖触到藏在暗袋里的盐商密函,顿时如遭雷击:“莫非是那二十艘夹带私盐的粮船———“
    李养正跟跪踏入大堂,烛火摇曳间,杨涟已负手立於公案之前。
    明黄圣旨在他手中如刀锋展开,尚方宝剑的玄铁吞口映著寒光,王命旗牌上的猩红流苏垂落如血。
    见此情形,李养正被嚇得双膝砸地,官帽歪斜,额头抵在冰冷的青砖上,冷汗顺著鼻尖滴落。
    大堂內静得骇人,唯有旗牌金铃被穿堂风掠过,发出细碎的錚鸣。
    杨涟的声音自高处压下,字字如钉:
    “李总督,可认得这是什么?”
    李养正咽了一口口水,当即说道:“圣旨、尚方宝剑、王命旗牌,我如何不知?”
    杨涟冷哼一声,说道:“既然知晓此物为何,便接旨罢!”
    李养正浑身颤抖,却也只能恭敬接旨:“臣漕运总督李养正接旨。”
    杨涟缓缓展开明黄绢帛,肃杀的声音如寒铁坠地: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朕膺天命,统御万方,漕运乃国脉所系。今查漕运总督李养正,职司重寄而囊国害民。”
    圣旨上的硃砂御印在烛火下如血刺目,每字每句都似刀落下:
    “其一,纵容属吏剋扣漕粮,致河工饿载道;其二,收受盐商贿银二十八万两,私放夹带粮船;其三,擅改黄册,虚报漕船沉没以掩亏空...”
    李养正官袍下的双腿开始剧烈颤抖,当听到“其四,勾结淮安卫所私贩军械”时,突然扑上前抱住杨涟靴履:“杨公明鑑!下官冤枉啊!“
    杨涟一脚踢开他,鎏金圣旨哗啦作响展到最后:“著即革职锁拿,九族连坐,家產充公!”
    轰隆~
    李养正闻言,犹如五雷轰顶。
    “冤枉啊!我冤枉!”
    李养正磕头喊冤。
    杨涟目光如刀,缓缓从袖中抽出一叠密信,在烛火下展开,冷笑道:
    “李总督,你既喊冤,那本官便让你死个明白。”
    他手指轻点信纸,声音森寒:
    “这密信上,不仅有杨国栋的署名,更有你亲笔批阅的漕粮调拨文书一一『准予放行,勿验”六个字,可是你的笔跡?”
    李养正瞳孔骤缩,脸色瞬间惨白。
    他猛地抬头,死死盯著那文书,嘴唇颤抖:“这——这不可能!我从未写过—”
    杨涟不等他说完,又抽出一份帐册残页,重重拍在案上:
    “去年十月,你批给杨国栋的二十艘『空船”,为何离港时吃水线深达三尺?而杨国栋报的是『运粮北上”,可到了通州,却成了『空船回返』一一这中间的粮食,去了哪里?”
    李养正额头冷汗岑淡,咬牙道:“这是杨国栋私自所为!他仗著自己是漕运总兵,手握兵权,我根本管不住他!”
    杨涟冷笑更甚,又从怀中取出一封密函,当著他的面展开:
    “那这封你写给扬州盐商周万贯的信,又作何解释?『二十船粮已备,可换盐引三万』一一这字跡,这印信,难道也是杨国栋偽造的?”
    李养正如遭雷击,浑身剧颤,眼中终於浮现绝望之色。
    他猛地扑上前,嘶声道:“杨公!杨公明鑑!这些都是杨国栋逼我写的!他-他手里捏著我的把柄!”
    “冤枉啊!本总督比竇娥还冤!”
    砰砰砰李养正磕头如捣蒜。
    “我相信总督的为人,你是被冤枉的。”杨连突然接话。
    “我是冤枉的...嗯?”
    李养正本来还想喊冤,听闻此言,整个人都愣住了。
    “钦差相信我是无辜的?”
    杨涟当然知道这廝不乾净。
    然整个漕运系统,就没有几个是乾净的。
    这个时候,不是分辨黑白的时候,而是要拉一派,打一派,短时间內肃清漕运系统。
    李养正做漕运总督的时间不长,还不算太烂。
    如今正好一用!
    思及此,杨涟冷笑一声,说道:“你无不无辜,得看你接下来得表现了。”
    言罢。
    杨涟缓缓展开第二道圣旨,声音依旧冷峻,但语气却微妙地缓和了几分: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朕闻漕运总督李养正,虽有小过,然能幡然悔悟,协助钦差彻查漕弊,肃清积弊,功不可没。念其戴罪立功,特赦其罪,仍留原职,另赐黄金百两,
    锦缎十匹,以示嘉奖。”
    李养正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他嘴唇颤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杨涟居高临下地看著他,淡淡道:“李总督,陛下宽仁,念你尚有可用之处,才给你这个机会。你可莫要辜负圣恩。”
    李养正额头抵地,重重叩首,声音硬咽:“臣-臣谢陛下天恩!臣必当肝脑涂地以报圣恩!”
    杨涟微微頜首,眼中闪过一丝深意:“既如此,李总督,接下来该怎么做,你应该明白吧?”
    李养正立刻会意,咬牙道:“杨公放心,下官定当全力配合,將漕运衙门上下蠹虫,
    —一揪出!”
    为了保住自己的官位,保住自己的性命。
    其他同僚,李养正只能说一声抱歉了。
    尤其是那个敢在背后给他穿小鞋的漕运总兵官杨国栋...
    你不给我去死,那死的人就是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