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紫垣斡运,玄圭正赋

    第166章 紫垣斡运,玄圭正赋
    朱由校当然不会告诉他们他从后世史书上知晓的歷史。
    明末正值小冰河时期,旱灾、蝗灾、瘟疫將接而至,这些天灾与吏治腐败交织,最终成为压垮大明的最后一根稻草。
    此刻他负手立於《大明疆域图》前,借著烛火在羊皮纸上投下的阴影,掩去眼中翻涌的晦暗思绪。
    “陛下。”
    方从哲终究忍不住开口,玉带鉤在金砖上磕出轻响。
    “钦天监近日並未呈报星象异动,且周司歷上月刚奏过『二十八宿各安其位”..
    方从哲就差直说:陛下你別编了。
    “元辅。”
    朱由校,直视方从哲,说道:“万历三十六年陕北大旱,饿孵塞道至人相食;万历四十三年山东蝗灾,飞蝗过处树皮啃尽一一这些可都发生在星官所谓『天象祥和”之年!”
    李汝华敏锐地捕捉到皇帝情绪波动,连忙叩首:“臣等愚钝!陛下上应天命,自能窥破凡夫难测之机。”
    而方从哲知晓皇帝一旦决定了什么事情,就不是他所能改变的。
    既然陛下说有大旱,那便按照大旱的方法来应付罢!
    谁叫他是糊裱匠,谁叫他是愧首辅呢?
    但即便是顺著皇帝的意思来,也要將事情搞清楚。
    万一將事情搞砸了,皇帝肯定没事,但他这个干活的人,那是要背锅的。
    虽然糊裱匠与傀首辅不好听,但能多干几年,方从哲还是愿意的。
    將思绪授清之后,方从哲问道:“陛下,不知那番薯与玉米,为何物?”
    朱由校指了指徐光启,说道:“徐郎中知晓此物,乃是抗旱高產之物,能活人无数。”
    徐光启被皇帝点名,忙直起身子,袖口因方才伏地时沾了金砖上的尘灰也顾不得拂去。
    他喉结滚动两下,声音却出乎意料地稳:“回元辅,此二物乃泰西传教士携来的外来作物。番薯耐旱,根茎入土三尺仍能蓄水生长;玉米秆高叶阔,纵遇蝗灾亦不至颗粒无收。”
    “陛下,此二物虽有益处,然终究是外来新种。臣以为当先择数府试种,观其水土適应、產量实情,再议推广之事。若贸然通行全国,万一有差池,恐伤农事根本。”
    方从哲以稳为主。
    朱由校缓缓说道:“此时再行试点已缓不济急。番薯、玉米二物確有高產之效,然朕不欲强令百姓尽数改种。当因地制宜一一番薯耐旱,宜在乾旱之地推广;玉米需水,当择水源充足处种植。
    各地只需劝导適宜之地的百姓改种三四成即可,如此既不误农时,又可渐收增產之效。”
    番薯玉米虽好,但是百姓还没有种植经验,
    强行推广出去,效果不一定会好。
    还是慢慢来为好。
    朱由校可不想成为赫鲁雪夫。
    见皇帝尚有理智,方从哲暗自鬆了一口气。
    “陛下圣明!”
    朱由校见话说得差不多了,当即提高音量说道:
    “擬旨。”
    “即日起,北直隶、山西、陕西三省每户须掘蓄水池二口,深不得低於一丈。著工部派员督查,未达標者县官夺俸,知府降级!”
    他甩出一卷早已备好的《抗旱十策》,羊皮纸展开时露出密密麻麻的硃批,竞连“以醋熏杀蝗卵”“番薯藤越冬窖藏”等后世农技都详列其中。
    “另外,推广番薯、玉米之事,著內阁擬个章程,確保其能够顺利推进下去。”
    “臣遵命!”方从哲当即领命。
    朱由校怕方从哲对他敷衍应付,再说道:
    “元辅,北直隶已近月未雨,黄河水位较往年骤降三成有余。这旱之兆,朕看著心惊啊。元辅切不能將朕的话当做玩笑。”
    “百姓无粮果腹,必生易子而食之惨。若再有奸人煽动,內忧外患之下,我大明江山,还能安然否?”
    方从哲浑身一颤,重重叩首:“陛下圣明!老臣即刻督办抗旱事宜,必当竭尽全力,绝不让那等惨剧出现!”
    他抬起头,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然“臣这就召集六部商议,落实蓄水、备粮诸事,绝不负陛下所託!”
    见到方从哲表態,朱由校脸上终於是露出笑容。
    “国事操劳,这些事情,就交给元辅了。”
    以现在大明的行政效率,以及对地方的影响力,抗旱之事能够落实下去多少,是个未知数。
    但起码这事情有做,有所准备。
    到时候真的发生大旱了,也不会匆匆忙忙,而能够以最快的速度做出反应,
    这就够了。
    方从哲离去之后,朱由校看向李汝华。
    抗旱之事,可以通过官员政绩考核来强硬推行下去,每个地方都可以安排指標,让下面去完成但番薯与玉米,若是让当地官员强行推进,若是当官的能力不行,很容易好心办坏事,激起民变。
    朱由校眼神闪烁,当即说道:“李卿,此番抗旱需调钱粮无数,朕且问你一一如今大明的税收制度究竟如何?歷年积欠可曾清缴?”
    李汝华端坐圈椅之上,恍然想起这已是自己第三次坐答皇帝质询。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带著户部老臣特有的精算腔调:“回陛下,自万历四十六年加征辽餉以来,全国田赋分夏税秋粮两季徵收,每亩折银三分二厘。然陕西、山西等省连年灾荒,去岁实征不足定额六成。“
    朱由校看著李汝华,轻声问道:“朕记得张居正当年一条鞭法,本该將役折银併入田赋?“
    “陛下明鑑。“
    李汝华额头渗出细汗,老实回答道:“如今州县仍巧立名目,既有火耗补熔铸之损,又有脚价'充运输之费。更有羡余银,每两加收五钱。”
    朱由校眼神锐利,缓缓说道:“李卿,朕听闻有些地方银两短缺,官府却仍强征银税,百姓不得不贱卖田產,反倒让地方豪强藉机兼併土地。这税收制度,是否也有问题?”
    李汝华闻言,心中激动非常陛下!
    终於是要对这税收制度下手了!
    他为户部尚书多年,早就觉得这税收制度有问题了。
    到了如今,已是不得不改了。
    他连忙起身即首,朗声道:“陛下明察秋毫!此事確实存在,且已积弊多年。”
    他略一沉吟,谨慎答道:“自张居正推行『一条鞭法”以来,朝廷徵税以银为主,本意是简化税制,减少官吏盘剥。然而...”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嘆气般说道:“地方上银钱流通不足,百姓手中无银,只能变卖粮食、
    田產换取银两。而每逢徵税之时,奸商、豪强便趁机压低粮价,甚至勾结官府,逼迫百姓贱卖田產。”
    朱由校冷哼一声,手指轻敲御案:“如此一来,朝廷徵税,反倒成了豪强敛財、兼併土地的机会?”
    李汝华深深俯首:“正是如此!尤其近年天灾频发,百姓困苦,地方官员为完成徵税任务,往往纵容豪强压价收粮,甚至暗中默许他们低价兼併民田。久而久之,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民怨渐生。”
    朱由校眼中寒光一闪:“那依卿之见,该如何解决?”
    李汝华思索片刻,道:“臣以为,可令地方官府在徵税时,允许百姓以实物抵税,如粮食、布匹等,减少对银两的依赖。同时,严查豪强勾结官吏、压价收田之事,凡有违者,重惩不贷!”
    朱由校微微頜首,目光深沉:“好,此事须儘快落实。另外,再令户部清查各地土地兼併情况,凡近年因徵税而被迫卖田者,若查实有强买强卖之事,一律勒令归还田產!”
    李汝华肃然叩首:“臣遵旨!必当严查此事,绝不让豪强借朝廷徵税之名,行兼併之实!”
    但他犹豫片刻,还是说道:“此事牵涉甚广,恐非一朝一夕可成。”
    朱由校自然知道清查兼併土地不是那么容易做成的,此事必將得罪无数人。
    但他还是伴装啥都不懂的模样,问道:“哦?要做成此事,有何难处?”
    李汝华深吸一口气,谨慎答道:“回陛下,土地兼併之弊,由来已久。各地豪强、宗室勛贵,
    乃至朝中诸公,多有侵占民田之举。若骤然清查,恐怕..:”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恐怕会触动太多人的利益,甚至引发朝堂动盪。”
    朱由校冷哼一声:“难道朕还要顾忌这些蛀虫?”
    李汝华连忙俯首:“陛下息怒!臣並非劝陛下放弃,而是建议徐徐图之。可先选一二行省试点,待摸清底细、稳住局面后,再逐步推行全国。如此,既能避免激起反弹,又能確保政令顺利施行。”
    朱由校沉默片刻,目光深沉。
    他自然明白李汝华的顾虑一一若贸然动手,恐怕会逼得某些人键而走险,甚至暗中阻挠新政。
    毕竟,兼併土地,大傢伙都干了。
    触及的利益方太多,事情自然就难办了,
    良久,他缓缓点头:“好,此事便依卿之见,先选北直隶试行。但朕要你暗中查访,务必摸清各地兼併实情,尤其是那些背后站著朝中重臣的豪强!”
    李汝华肃然叩首:“臣遵旨!必当谨慎行事,不负陛下所託!”
    其实朱由校原先准备在陕西山西二地清查土地兼併之事,但想了一下,还是算了。
    北直隶是天子脚下,是朱由校的基本盘,他手上有十多万京营兵卒,出了什么乱子,他可以当即镇压。
    而如今的陕西、山西,流民四起,清查土地兼併,势必触动当地豪强利益,那是真可能引起民变的。
    还是將脚底下的北直隶清扫乾净,再打扫其他地方的污秽。
    想到此处,朱由校不由轻嘆一口气。
    还是手底下的京营兵卒不够多。
    若是够多,他以练兵的名义,让京营十万分別进驻山西、陕西,再行清查土地之事,便是当地豪强官员再有意见,也只能將这口气咽下。
    说到底,他手底下的兵卒不多,有战斗力的,还远不够。
    更不必说,辽东的战火未熄,
    这烂摊子,还是一步一步的清扫为好。
    步子迈大了,容易扯到蛋。
    朱由校不想似他那愚蠢的弟弟一般,將本来可以多续命几年的大明,直接折腾死了。
    当然:
    朱由校也没忘记推广番薯和玉米之事。
    他对著李汝华说道:“李卿,既然百姓手中银钱短缺,那收税时可否允许番薯、玉米等作物抵税?此举既可减轻百姓负担,又能藉此推广新粮,一举两得。”
    李汝华闻言,略一思索,谨慎答道:“陛下此策確有可取之处。以实物抵税,古已有之,
    如“租庸调製”时便允许纳绢、布、粮等抵赋。若將番薯、玉米纳入徵税范围,確能促使百姓主动种植。”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臣以为需注意三点:其一,番薯、玉米虽可能是耐旱高產,但储存、运输较粮食更为繁琐,需提前规划仓储;其二,各地官府需统一折算標准,避免奸吏藉机盘剥,强征多收;其三,须严令地方不得强制摊派,须以劝导为主,否则恐生民怨。”
    朱由校点了点头,他对李汝华的能力是认可的。
    他的用人风格就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既然要办这件事,自然就要適当给予权力,朱由校缓缓说道:
    “李卿,朕欲改革税收制度,以解民困、抑兼併、充国库。此事由爱卿全权负责,务必与內阁诸臣、六部官员商议妥当,確保万无一失。”
    李汝华心头一震,深知此事干係重大,连忙叩首道:“臣领旨!然税收改革牵涉甚广,若贸然更易,恐致地方动盪。臣请陛下允准,先与户部、內阁详议细则,再择一二行省试行,观其成效后再行推广。”
    得罪人的事,不能他自己干。
    万一这事要是干砸了,锅他一个人背不动。
    得多拉几个人过来。
    朱由校微微頜首:“卿思虑周全,朕准你所请。但有三点须谨记一一”
    “请陛下圣训!”
    皇帝竖起三根手指,目光锐利如刀,缓缓说道:“其一,新税制须减轻小民负担,绝不可再纵容豪强逃税;其二,徵税须灵活,可纳银、纳粮,亦可折以番薯、玉米等新粮,以利推广。其中银两、实物的份额,应因地制宜,不必全国一致;其三,严查官吏中饱私囊,凡借改革之名盘剥百姓者,立斩不赦!”
    李汝华肃然应道:“臣谨记陛下训示!必当与诸臣反覆推敲,既保朝廷税入,又安黎民之心。”
    其实朱由校现在最担忧的,不是政策不好,而是下面执行不好。
    他知道,詔书字句一旦出了紫禁城,便会像投进深潭的石子,激起几圈涟漪后,沉入层层淤泥多好的政令,经了州县的手,都能变成刮骨的刀。
    一丈深的池子,到了地方必会缩成七尺;拨下去的賑银,过一道衙门便少三成。
    这些官员们啊,奏对时句句『圣明”,转身却把圣旨拆解得七零八落。
    他们像一群裱糊匠,用浆糊把破败的江山黏成个纸灯笼,內里早被虫蛀空了,偏还要在面子上描龙画凤。
    至於驛站?御史?
    朱由校想起后世那些直达天听的举报电话,最终不也成了摆设。
    连卫星监控的时代都拦不住一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何况这靠驛马传信的天启朝?
    那些风尘僕僕的巡按,早被沿途的接风宴泡软了骨头。
    最让他脊背发寒的不是天灾,而是『皇命”在传递中不断异化的过程。
    抗旱的政令会变成摊派的藉口,新粮种会被倒卖成高价,连他亲批的『允许实物抵税”,都能被豪强曲解成强征的由头。
    仿佛有张无形的网,把利民的政策绞成绞索。
    这也是为何朱由校嫌自己手上兵卒不够的原因。
    若此刻手中有三十万精兵,何须跟这些囊虫玩什么“徐徐图之”?
    直接提著刀去州县,让他们知道,谁才是大明的主人!
    大军压境,剑悬颈首,看谁敢把賑灾粮换作霉麩!
    可辽东的战报提醒著他:大明的刀刃,早锈得割不动豪强的咽喉了。
    终究要借他们的手办事啊.::
    朱由校闭眼揉著太阳穴。
    徐光启的番薯、李汝华的税改,都不过是投石问路的棋子。
    这场与官僚体系的博弈,得像熬鹰般慢慢磨。
    既要让他们闻到血腥味,又不能逼得他们啄瞎主人的眼睛,
    治理大明朝,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但好在...
    他已经走在正確的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