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山寨劳力士

    秦恪原本并不觉得累,听谢明乔这么一提议,倒真的有些昏沉起来。
    车轮碾碎路灯的光影,一团又一团。他窝在座位里,看着玻璃上倒映的影子,终于想起,一个月前,那半截没做完的梦是什么。
    秦恪梦见了他二十岁的一天。
    那是amy姐拳场生意最火爆的一年,那晚和秦恪对战的是个罗马尼亚人。大哥粗胳膊粗腿,看着老实,打法极其下作,插眼掏裆踹膝打后脑,无所不用其极。
    当晚秦恪输了比赛,身上没几块好肉,脸也肿得像个猪头。那个时候场边还没有医疗团队,amy姐于心不忍,私下多给他塞了两千块钱。
    从地下商场出来,秦恪没有立刻回家,他绕到拳场后门,蹲在巷子里,用矿泉水瓶接了点自来水,冲洗着脸上的血迹。
    看时间还早,家里的弟弟妹妹还没睡觉,被他们看见自己这副德行,又要啰嗦个没完没了。
    一瓶水冲完,秦恪拉开随身的旅行包,掏出跌打喷雾。药水喷在皮肤上,凉凉冰冰的。
    手肘太疼了,大概是扭伤了关节,这种伤没什么快速起效的疗法,只能等它慢慢恢复,秦恪点了根烟,在心理上先止痛。
    烟刚点燃,一道人影从天而降,落到秦恪脚边,来人也没想到檐下还有个人,站稳之后,愣在了原地,和秦恪大眼瞪小眼。
    他像是在下水道里滚过一圈,身上花花绿绿,脸上更是五彩斑斓,看上去没比秦恪好多少。
    “你…”
    秦恪正想问他是不是从amy姐那里出来的,话没出口,巷子口响起了脚步声,一群人影挡住了外面的路灯。
    有人朝这里过来了,看样子,还是冲着眼前这小子来的。
    此后很多年,秦恪都没弄明白自己当时的心理动机,他看了他一眼,一把抓住那人的手腕,将他拽到自己身后。
    脚步声很快碾到跟前,“追兵”是一群大老爷们儿,各个五大三粗人高马大,黑西装配黑墨镜,可以直接发卖到《黑客帝国》片场。
    秦恪翘着二郎腿,坐在一只巨大的垃圾箱上,吸了一口刚点起来的烟,看热闹似的,看着他们从自己面前跑过。
    为首的是个光头,他注意到了角落里的秦恪,倒退两步,来到面前问他:“刚刚有没看到谢…”光头用手比划了个高度,“这么高的年轻人,白衬衫,黑灰西裤。”
    秦恪张口吐出一团烟雾,努了努嘴,随手一指,“往那边去了。”
    光头长得不像善茬,倒是挺有礼貌,“这样啊,多谢。”
    秦恪颔首:“不客气…”
    他话没说完,刚刚还彬彬有礼的光头,忽然一把攥住秦恪的领口,用力将他压向墙角。而从小练习自由搏击一拳就能抡倒一个壮汉的秦恪,这会儿格外柔弱,随便一拽,就从垃圾桶上跌了下来。
    光头推开秦恪,一脚踹向他身下的垃圾桶,秦恪指间的烟掉了,幸好他眼疾手快,立刻捞了回来, 但是t恤上被烫出了大洞。
    垃圾桶轰然倒地,发酵了多日的污水,一股脑儿从桶里涌了出来,光头身边的几个小弟也不讲究,伸手就往桶里掏。
    垃圾桶里满满当当,除了无休无止的垃圾,别的什么都没有。
    “早说啊。”秦恪皮笑肉不笑,冷冷说道,“想掏垃圾,我站起来给你们掏就是了。”
    光头不客气地瞪了他一眼,连句道歉都没有,“走!”
    “不许走。”秦恪侧身一步,拦在光头面前,“赔我衣服!”
    光头上下打量秦恪一眼,不知为什么,他的眼神让人有点害怕。
    光头不想惹事,从钱夹里抽出一百块钱,扔在秦恪身上,“拿好快滚,别妨碍我们做事。”
    一百块钱,可以买四件这样的t恤。
    秦恪见好就收,没有纠缠,把钱收好,目送光头离去,等这群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运河那头,他才转过身,踢开垃圾桶,从墙边堆成山的纸箱里刨出一个人。
    这烟是贵价货,秦恪没什么机会抽,他不舍得扔了手里这半根烟,把它咬在齿间,空出一只手,捡起压在谢明乔身上的一个纸盒子扔到一边,伸出另一只手去拉人,“人走了,出来吧。”
    谢明乔的素质没比刚才那个光头好多少,他一声谢都没有,也不要秦恪搭把手,自己挣扎着从角落站起身,来到马路牙子上坐下。
    秦恪收回手,也没太在意,时间才过去了十几分钟,还没到他可以回家的时候,索性就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那人的年纪看着和自己一般大,今晚气温断崖下跌,他一身衬衣单裤坐在路边,看起来可怜极了。
    秦恪不是有闲心同情别人的人,一阵穿堂风从巷子外卷进来,他裹紧自己身上的外套。
    “兄弟,你这是惹了什么人啊?”横竖也是无聊,秦恪好奇问他,“黑社会?高利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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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是法治社会,除了在拳场,秦恪还没见过谁这么狼狈的。
    听见秦恪和他搭话,谢明乔扭头,定定看向他的脸,半晌,忽然牛头不对马嘴地说,“烟给我抽一口。”
    没等秦恪同意,他就伸手夺过秦恪手里的烟,举到自己唇边,猛吸了一口。
    不出秦恪所料,他咳得天昏地暗。
    这倒霉孩子显然是第一次抽烟,每吸一口,就呛得直咳嗽,奈何脾气又倔得像头牛,肺都快咳出来了,硬着头皮,继续猛抽。
    秦恪还没从拳场喊打喊杀的野蛮氛围里出来,低低骂了句,“操。”
    那人学着他的语调,也跟着骂了句,“操。”
    同样的脏话,从他嘴里出来,像是第一次小奶猫第一次学着挠人似的,秦恪莫名想笑。
    他今晚心情不错,又敲出一颗烟点上,叼在齿间,心想这小子被人撵着满大街乱窜,还真是不冤枉。
    初冬的深夜,没有人注意到的角落里,两个算不上认识的年轻人并排坐着,一起抽了根烟。
    烟灰落下一大截,到了该回去的时候,秦恪在台阶上捻灭烟头,对谢明乔说,“走了,有缘再见。”
    谢明乔紧跟着站了起来,说了今晚的第二句话,“我没地方去。”
    秦恪拎起旅行袋,用力甩到后背上,只觉得这人莫名其妙,“所以?”
    “我没有钱。”谢明乔往前迈了一步,“也不能被那些人发现。”
    “哦,那你可得当心了,晚上这附近可危险了,夜总会最喜欢抓你这样细皮嫩肉的小帅哥。”秦恪不为所动,大步向前,“再见。”
    谢明乔没有再拦,但他也没让秦恪走出他的视线,他立刻跟上秦恪的脚步,保持一两米的距离,紧紧跟在他身后。
    再往前走,就要到公交车站了,秦恪没想到这人的脸皮这么厚,忍无可忍,回身质问,“你烦不烦,帮了你就得对你负责吗?”
    “对。”谢明乔张口就是一个大饼,“算我欠你人情,你以后有需要,随时向我开口。”
    瞧瞧,这说的是正常人类的语言吗?
    这人都落魄成这样了,还一副大言不惭,等着秦恪跪谢隆恩的模样,把秦恪气得发笑。
    “你算哪根葱?”秦恪睨眼打量他,唇角压着薄薄一层笑意,神态轻蔑极了,“你的人情能值几毛钱?”
    谢明乔敏感地捕捉到了关键字眼,恍然大悟,低头摘下腕子上的表,递给秦恪,“这块表给你,让我在你家落脚。”
    看到表盘上金灿灿的小皇冠,秦恪的额角狠狠抽了抽,不久前,一起在酒店打工的同事刚教他分辨时下有钱人的三大标志:穿鸟戴鬼开劳。递到他眼前的这块表,就和同事在小红书上找给他看的差不离。
    当然,秦恪并不认为,从这个被债主追得满街跑的小子手上撸下来的会是真货,八成是个高仿。只是这个时候秦恪的身上,已经体现出无法拒绝谢明乔的特质。
    “就一晚。”秦恪一把夺过表,心里想着可以送给妹妹玩,嘴上凶狠警告,“明天一早滚蛋!”
    公交车正好在这个时候到站,秦恪带着谢明乔上了车,一起回家。
    秦恪折腾了一晚,累得够呛,一上车就靠在玻璃上休息。谢明乔不知道是从什么穷乡僻壤来的穷小子,连公交车都没坐过,坐在公交上这里摸摸那里动动,看什么都很新奇。
    秦恪懒得搭理他,闭上眼睛开始养神。
    谢明乔交的这块山寨劳力士,连开灯的待遇都没有,到家之后,秦恪带着谢明乔,摸黑进了家门。
    走进客厅,秦恪压低声音提醒他,“嘘,小声点,我弟弟妹妹睡了。”
    就着窗外的光亮,谢明乔好奇地打量四周,这是一套很小的两室一厅,复合实木铺的地板,白石灰刮的墙,沙发餐桌都是家具城里最常见的那种。
    走神的功夫理,秦恪已经端着一只花脸盆出来,里面鸡零狗碎,装满了小东西,“牙刷毛巾,换洗衣服,都是我穿过的,嫌弃就别穿。”他把脸盆往谢明乔手上一放,又从兜里掏出纱布红药水,扔进盆里,“伤口自己处理一下。”
    秦恪并没有让客人宾至如归的超高觉悟,只是这块假表做工不错,卖了也够在外面开一间不错的房了,基础的“服务”还是要有的。
    该交待的交待完,秦恪就不再管谢明乔,洗了个澡就上床睡觉。
    秦恪洗完澡出来,谢明乔也进了浴室。浴室小得转不开身,洗手池旁紧挨着马桶,马桶不会感应冲水,马桶盖也不能自动加温。花洒更不好使,打开后热水没有立刻出来,就在谢明乔以为头顶上的热水器是不是坏了的时候,不冷不热的水流才姗姗来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