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阿喀琉斯

    云汀说这话的语气倒也称不上多严肃,但气场使然,他一旦稍稍认真几分,听来便是十足地不容置喙。
    章樾一时间也没了话。其实根本用不着云汀多此一举地跟她解释,她心里很清楚,但凡是他决定了的事,八匹马都拉不回来。
    pd愿意为了舞台牺牲至此,几名练习生心下都是五味杂陈,正不知道说什么好,护士敲了敲他们病房的门:“叫钟澄的病人,过来打破伤风了。”
    “去吧。”云汀对钟澄说了一声,而后又转向余下几名队员,“新舞台得赶紧定下来,任务不轻松,你们先各自想想细节,一会儿我们再碰。”
    六名队员依次出了病房,唯独江南峤留下来没走。
    章樾对两人的事心知肚明,看他一眼,也没再多说。
    又有护士推了一台治疗仪器进来,医生调试一番后,推到病床边缘。
    “可能会有点疼,”医生交待道,“别忍着,喊出来也没事,在我们面前都是患者,不用顾忌其他身份。”
    云汀点点头,没说什么,任由医生在他受伤的那只脚下垫了个枕头。尽管刚刚冰敷过,但他的踝部仍是明显地红肿了起来。
    医生拿着仪器,对准了他的伤处,甫一按动按钮,云汀便倏地拧紧了眉。
    江南峤望向他,只见他浑身的肌肉都绷直了,却硬是强撑着一声没吭,只是将嘴唇都抿得发白。
    分明不是伤在自己身上,可眼前人的这副神色,却令江南峤的心尖都跟着狠狠地抽痛。
    思绪也随之飞乱,想起章樾口中所谓的“旧伤”。
    身为云汀多年的粉丝,江南峤清楚地记得他身上每一处伤痕的来龙去脉。
    那时候云汀还没成年,依然身在那个没什么名气的偶像组合里,某一次舞台上,同样是因为道具组的失误,他从升降台跌落,脚踝处受了不轻的伤。
    他咬着牙坚持完了那场演出,可之后的商演也早都排满了,公司怎么可能容忍他耽误整个团体赚钱。那时候的云汀年纪虽然小,对舞台的责任心却是重得要命,于是只好接受公司的安排,伤病还没养好,就在演出前打封闭针,强撑着上场。
    就是因为那段时间封闭针用得太多,产生了不小的副作用,才会让云汀的脚踝处落下病根,而今哪怕已经是十年过去,仍是这么容易受伤。
    而公司依然不忘把人血馒头吃个彻底,录下了云汀在医院接受治疗时的片段,放给当时的零星几个粉丝,趁机虐虐粉。
    云汀经历那些事的时候,江南峤还是个尚未懂事的孩子,他是后来再大些的时候,才在“考古”的过程中看到那些视频的。
    画面里的云汀仍是一张青涩稚嫩的少年面孔,看得出伤处很痛,他却死死地咬着牙,连大气都不喘一声。
    一如现在这样。
    过去的江南峤没有办法在云汀受伤的时候陪伴他;而今他终于有了接近云汀的机会,却变成了那个让云汀受伤的人。
    十多分钟的治疗结束后,云汀白皙的脸颊两侧都蒙了一片涔涔的水渍,衣领全然被冷汗浸透。
    待医护人员出了病房,屋里只剩下了他们三个人,章樾才终于忍不住道:“都什么身份了,还要为了个导师合作舞台把自己弄成这样,宁愿打封闭也要跳舞,你可真是……”
    她看一眼云汀,又看向江南峤,终是没把话说完。
    江南峤当然明白她眼神里未宣诸口的意思。
    云汀今晚突然受伤,是因为他;宁愿打封闭也要强撑着上场,也是因为他。
    气氛静默了片刻,章樾幽幽叹了口气,换了个话题:“你说阎炜今天这出到底是什么意思?”
    “要说是故意的吧,我都觉得实在是侮辱智商,节目现在本来就摇摇欲坠了,他还敢在彩排的时候搞事,是生怕自己死得不够快么?”
    她没好气地接着分析,“可要说不是故意的,偏偏又赶得这么巧。”
    云汀看一眼旁边的江南峤,说:“明显是冲着他们来的。”
    当时若不是云汀反应快,假设江南峤跌入了水舞台,轻则是摔伤扭伤,影响这次的三公舞台;重则可能会造成严重的伤病,别说是这一次了,搞不好连接下来的比赛都没有办法再继续。
    若是真到了那个地步,任凭云汀再如何使得出雷霆手段,又该怎么扶一个连舞台都上不了的伤员站上c位?
    简直恶毒至极。
    至于夏时昳那边,自然也是同样的道理。他们的舞台经过了精心的筹备,正式演出的前一夜,组里但凡有一个人出了岔子,受到影响的便是整个集体。
    就像现在这样,虽然没能直接击中真正的目标,但也间接对他们造成了不小的影响。
    临近总决赛,看来对方也是真着急了,连表面上的和谐都不想再维持下去,就差要直接撕破脸皮。
    “……没想到让你给受着了,”章樾接过了话头,恨恨道,“估计也是知道举报的事有我们下场了。”
    “节目组那边怎么说?”云汀问。
    “说是已经在紧急调查了,会针对涉事人员一一问责,”章樾说,“估计到时候就是推几个工作人员出来背锅,妈的。”
    至于其中的真相,自然是神不知鬼不觉,除了那几个真正的当事人,谁也不会清楚内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在这个圈子里,类似的事每天都在发生,实在是半点都算不得新鲜,他们对此早都是见怪不怪了。
    “你一会儿跟岑霏说,”云汀说,“让她今晚就把我跟钟澄受伤的消息扩散出去。”
    章樾应了声,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
    从节目开播时起,天王粉就对三公舞台充满了期待,明天就是正式录制了,云汀却在前一晚的彩排中受了伤,若是得知此事,粉丝气急上头,不把节目组冲垮才怪。
    这些天举报的风波在网上闹得不小,正是惩治阎炜的绝佳机会,在这种时候触了云汀的霉头,天王粉必定咽不下这口恶气,非得从节目组那边尽数讨回来才行。
    跟《限时星动》里这几个初出茅庐的选手相比,云汀的粉丝从规模到战斗力都不是一个量级的,待到他们下了场,这一轮战况必然会火速升级,让这出好戏变得愈发难以收场。
    “伤都伤了,”云汀说,“总归不能白受着。”
    “你倒是会算账。”章樾无奈道。
    “这几天忙着舞台的事,还没打算这么早跟他玩大的,没想到他比我还着急,”云汀嗤笑了声,“那就等三公结束,我亲手弄死他。”
    他这话说得平平淡淡,语气寻常得很,可话里的内容,却一时间将屋内的其余两人都震慑得说不出话来。
    “怎么?你……”
    章樾话还没说完,病房门便被人敲了敲:“患者家属,过来拿药了。”
    闻言,章樾下意识地看一眼云汀,又望向江南峤,再次几不可察地轻叹了口气,而后十分自觉地转身出门了。
    病房门被关好,江南峤朝云汀走过去,坐在他的病床前。
    气氛骤然间安静下来,两人一时间竟相顾无言。
    片刻后,还是江南峤先开了口:“你又何必要……”
    才说了半句,便撞上云汀的眼神。
    因为方才的伤痛,他本就白皙的面庞愈发失了血色,无端生出几分难得一见的脆弱感,偏偏目光又温柔得很,好似无言的安慰。
    可明明他才是受伤的那个人。
    江南峤喉头一哽,顿时便说不下去了。
    半晌,他垂了眼睑,低声说:“你知不知道,我多希望你刚才根本没反应过来,这样受伤的人就会是我。”
    “说什么傻话呢,”云汀望着他,笑了,“你可是要站c位的,我又不用。”
    “你明知道比起c位,”江南峤抬眸看他,“我有更在意的东西。”
    “那你就当是为我站的,好不好?”云汀沉默了片刻,说,“我跟阎炜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只有你变得更强大,我才能拥有更多的筹码。”
    “可你原本可以不用跟他走到这一步的。”江南峤说。
    “谁让我碰上了小娇呢?” 云汀又笑,“冲冠一怒为红颜,也是人之常情。”
    又是他平日里那副调笑逗弄的语气,却令江南峤的呼吸都一滞。
    他知道云汀是在同他开玩笑,他也明白对方是出于好心,本能地想要缓和一下此刻沉闷的气氛,可这玩笑不仅没令他觉得快活,反而在一瞬间加剧了他心底的酸涩。
    就在几天前,云汀才告诉他不要贪心,此刻却又为了救他而受伤,还要为了跟他同台打封闭上场,而后漫不经心地说出一些似是而非的话。
    江南峤如何能不恼火。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说这种话,”江南峤看向云汀,甚至无意识地咬了牙,忿然道,“生怕我陷得还不够深,是不是?”
    跟云汀共处的时候,除了在床上,他很少如此直接地流露出不满的情绪,因而他这副神色,难得令云汀也跟着微微一怔,一时间没接上他的话。
    面对刚刚救了自己的人,这副语气实在不合体统,江南峤明知如此,却还是忍不住。
    可毕竟此刻躺在病床上的人是云汀,江南峤又哪里有理由真正责怪对方,于是这一句发泄完,他便迅速地妥协了。
    江南峤移开眼神,换了个话题:“你猜我刚才在想什么?”
    像是根本没想等云汀的回答,他自顾自道,“我想起来很多年前,你也是这么受的伤,后来粉丝都说,这是天王的‘阿喀琉斯之踵’。”
    云汀方才还缄默不语,这会儿便又被这个说法逗笑了:“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