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傅斯霆当晚什么都吃不下,一个人乘公交车回家。
    车厢挤满了人,熙熙攘攘,各种嘈杂交织在一起。
    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挤在他正前方的是两个快乐的女大学生,两人正分享着同一副耳机,凑在同一个pad前一起小声激动:
    “厉非弟弟这次帅出新高度啊!再循环一遍再循环一遍,快快!”
    “免费的单曲还制作那么精良呜呜呜也太良心了吧,明天就发布了我一个大期待。退一万步说,今天就不能是明天吗?”
    霓虹闪过玻璃,像一场无声的烟火。
    傅斯霆个子高,视线越过她们的肩头,能清晰看到pad上的画面。
    屏幕上,十六岁的厉非已经初具棱角分明的俊朗轮廓,一身银色西装衬得他身形挺拔。
    他站在舞台上,沉浸在音乐中,纯黑色的眼睛闪烁流光、锐利逼人。
    傅斯霆的目光也久久停留在那循环的屏幕上,一直看着。
    ……
    傅斯霆家境贫寒,过冬的羽绒服都舍不得买,手机电脑对他而言更是遥不可及的奢侈品。
    这些年,他只能从商场的巨幅海报,公园巨大露天屏幕,还有班上同学手中的时尚杂志上,偶尔看到厉非的样子。
    又或者,从电脑课上的偷偷搜索,或者在前后桌聊明星八卦时,一点点知道他的消息。
    厉非跟他同岁,是著名导演沈明德最爱带在身边炫耀的宝贝儿子。
    沈导颇有才华,在国内国际都享誉盛名,厉非也从小就走上了演艺之路。
    他演技极好,不仅早早在国内崭露头角,还参演过几部外国电影。去年还斩获了一个颇有含金量的国际电影大奖,成为了这个奖项最年轻的获得者。
    除了演戏,厉非还会钢琴和小提琴。
    虽不是专业歌手出身,但出过一张专辑也是销量和评价俱佳。学校的广播台常常播放他的歌。
    厉非不是少年音,他的嗓音低沉磁性,有种令人着迷又不符合年纪的成熟感。
    一如他的气质,小小年纪就优雅犀利,不太爱笑。
    但是偶尔笑时,又会如同初升太阳,温暖而耀眼——那是傅斯霆一辈子不可能触及的,云端上的美好。
    公交车到站,两个女孩下了车。
    其中一个女孩包上挂着的厉非小玩偶被挤掉了。傅斯霆试图叫她,声音却被淹没,他也被新上的乘客挤到车厢一角,视线却始终没有离开那个玩偶。
    直到快到终点,人下得差不多了,他才终于从地上捡起被蹂躏得黑乎乎、脏兮兮的毛绒玩偶。
    指尖轻轻抹去玩偶脸上的污渍,他小心翼翼将它收进口袋。
    终点站是荒凉的铁道旁的旧城区。逼仄坑洼的小巷,萧条黑暗的破烂筒子楼,连路灯都没有。
    楼道里的灯也早就坏了多年了,没有人修。
    傅斯霆摸黑上楼,钥匙对着锁孔找了好一会儿,才打开了门。
    屋子很小,租金一个月三百块,倒是不贵。只是无论如何认真打扫,都扫不掉淡淡的霉味。
    屋内一片漆黑。傅斯霆没有开灯,径直走到床边,仰面躺下。
    人真无可救药的时候,其实并不悲伤,也不崩溃。
    而是麻木没有感觉的。
    他就这样静静地躺着,一张清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是失去灵魂的躯壳,一动也不动躺了好久。
    胃有点隐隐抽疼。
    他捂上去,其实这破胃从前两年就断断续续的一直疼,但他从未在意。
    根本没想过这是生病的前兆。
    ……为什么是他呢。
    世上那么多坏人,而他努力生活、没做过亏心事。却为什么是他生病。
    掌心的小娃娃玩偶,摸起来很柔软。
    傅斯霆将它举到眼前,细细抹去最后的污渍。
    那个娃娃做的很精细,虽然是q版,竟真有几分厉非的神韵。傅斯霆微微出神,思绪飘远。
    他只看过厉非一部电影,还是初一那年学校集体活动组织去看的。
    电影叫《重春》,讲的是民国恩怨。
    那时厉非才不到十四岁,眼里已有刀锋一样犀利的冷峻。
    整场电影,他出场的片段,整个影院都是静默无声的,所有人屏息凝神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电影结束后,班上的女生几乎都在讨论厉非——他的帅气、他的演技,他塑造的角色。
    她们还不断八卦他下一部要与哪位著名导演珠联璧合、再创佳作。
    傅斯霆没有和任何人讨论。
    他默默回到家,脑子里却也都是那个少年的身影。
    那部电影里,厉非饰演一个家族没落、身负国恨家仇的小少爷顾浔。
    因为是民国戏,他在电影里有截然不同的两套妆造。一套是精致的黑色革履西装,衬得他脊梁挺拔、腰身窄而有力;另一套则是民国的月色锦绣长衫,最后大火染红的倾颓戏台时,他穿着那样一身幽幽走过断壁残垣。
    镜头跟着步伐,落在火光中他长衫之下露出的脚踝上。
    傅斯霆的目光也被定住了。
    腿间莫名开始发热。火舌随着长衫上移,逐渐烧透荧幕,也烧到了傅斯霆身上。
    他的喉咙跟着燥热,前所未有的感觉。
    那天之后,傅斯霆发现自己对厉非产生了一些特别的意识。
    他开始不自觉地想要收集关于他的只言片语。周围只要有人提到厉非,哪怕只有一两句,也能让他高兴一整天。
    而在街头看到厉非的广告,他更会难得地露出笑容。
    他根本去不起电影院,但每次厉非有新片上映,他也会像是过节。这种陌生的感觉日渐高涨,让人甜蜜又心烦。
    直到初冬的一个午后,他真正意识到这种异样的感情究竟是什么。
    那个午后,他可耻地做了一个梦。
    梦里厉非穿着民国的月白马褂斜靠在竹椅,依旧是不经意地露出脚踝。
    他则半跪在厉非面前,手指颤抖,虔诚地轻轻碰触了他的脚踝。
    半夜傅斯霆从这个梦里惊醒,僵在床上,冲击到话都说不出来。
    他洗了湿掉的裤子。
    换了一条后,却再也无法入眠,在床上痛苦地咬牙蜷缩起来。
    那之后一整个暑假,他都把自己埋起来。
    他那时年纪小,只强迫自己再也不许去想哪怕一点关于厉非的事情,生怕玷污了他。
    但没有用。
    即使一再告诫自己不可以,妄念还是野火烧不尽,疯狂再度滋生。
    ……
    傅斯霆当晚在房子里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半夜又匆匆赶回医院。
    因为第二天下午有胃镜手术,他必须空腹一夜加一上午。手术结束没多久,确诊胃癌的病理就出来了。
    医生面色凝重:“不能再耽误,必须马上安排手术。”傅斯霆就被迅速办理了入院手续,手术排在四天后的第一台。
    再度入院以后,傅斯霆躺了一天。
    或许是他倒霉,那一天病房特别吵。隔壁床家属不知道为什么吵架,哭闹得撕心裂肺。另一床则是不断大声打电话。又旁边一床则是小情侣在闹脾气,一会儿好一会儿恼的让人头疼。
    声音交织在一起,吵得傅斯霆无比难受。
    于是隔天白天,他趁护士不注意,悄悄穿衣服溜回了学校。
    进班级时,教室里安静了一瞬。
    同学们窃窃私语,投来的目光或同情、或躲避。
    傅斯霆之前就因沉默寡言没什么朋友。很多人都知道四班有个性格孤僻、很难相处的瘸子。
    而现在,孤僻的瘸子成了一个快死了的瘸子。
    有些人看他的眼神,都好像是看尸体一样惧怕。而傅斯霆看看玻璃倒影里的自己,也确实像一具骷髅。
    ……
    傅斯霆以前并不难看。
    甚至梁钧最初恨他、针对他的原因,就是因为梁钧初中时喜欢的女生曾夸过一句傅斯霆长得帅成绩又好,是她的理想型。
    初中时的傅斯霆确实还算好看。
    那时他妈妈还没有检查出尿毒症,家里又还有一点后爸过世留下的抚恤金。他不需要省吃俭用、天天打工,因而也不憔悴。
    但仅仅一年,他就被生活磋磨得瘦得脱形。
    如今样子也不行了,学习也一落千丈。
    什么也不剩下。
    ……
    第一节下课,阚老师就把傅斯霆叫去了校长办公室。
    校长说了一堆安慰的话,和蔼地告诉他学校会帮他募捐,让他一定不要放弃希望。
    校长和老师们效率过高。
    中午,募捐活动就开始了。
    大喇叭不管不顾,一遍遍播放着傅斯霆爸跑妈病、身残志坚的可怜身世,就是这么坚强不屈的同学如今却罹患癌症,不少同学落下同情的泪来。
    傅斯霆平静地坐在教室听着这一切。
    谁也不愿尊严撕碎,扔在地上给人观瞻。可是山穷水尽的时候,也根本没有在乎尊严的资格。
    何况他那些破事儿,也早就被梁钧那些人宣扬的班上人尽皆知了。
    然而下课后,还是有不少外班的人蹭在高一四班门口探头探脑,大概是想要看看又穷又瘸又癌又毫无希望的人到底什么样。
    他们如愿看到了傅斯霆。
    傅斯霆不仅耐着性子多上了一天课,就连轮到他的值日也照做不误。
    那些人来了,就看到清瘦高挑、衣衫单薄的少年正在沉默地擦黑板。整个人和传说中差不多的孤僻阴沉——
    暗瞳清灰,嘴唇苍白。看过来时不笑时,有些森冷的可怕。
    围观的同学们吓得纷纷散去。
    傅斯霆擦完黑板又去了卫生区。
    四班的卫生区在天台,那里正好是广播台的喇叭下面。
    黄昏时的大课间,广播台竟播出了厉非的新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