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你总是在偷偷看我

    “瑞王?”李青禾浑身一震,看看妻女,表情僵硬如石。空口污蔑当今皇叔,可是满门抄斩的重罪。犹豫许久,他狠狠一咬牙:“九王爷,凭你两年不收地租,我断定你是仁厚之人,所以我告诉你。”
    他略一停顿,决然抬眼:“一定与瑞王有关!我断案时,杨家人气焰嚣张,藐视公堂。还说,他们族长跟皇上的胞弟结为儿女亲家,这些田其实都是给瑞王爷买的,叫我别不识时务,否则王爷一口唾沫从顺都喷过来,能淹死我。经旁人提醒,那人才住嘴。杨家兼并田产,就是始于与瑞王结亲!”
    “好。”楚翊深深点头。
    他环顾这家徒四壁的破屋,炕上始终咳嗽的妇人,和两个面黄肌瘦的小丫头,叹了口气,“看得出来,你是个廉吏,一点家底也没攒下来。我都两年没收租了,你怎么还穷成这样?”
    “回王爷,都花在为拙荆看病抓药上了。”
    叶星辞瞥一眼被自己坐塌的椅子,深感内疚。正从袖中摸银子,只听楚翊道:“这样,我修书一封,你交给宁王府的管家王公公,他会给你安排住处和郎中。你收拾一下东西,我为你雇辆车,带老婆孩子去顺都吧。”
    楚翊没找到笔墨,于是招呼屋外的罗雨,四处借一借。一旁,李青禾默默摇头。
    “很清高嘛?”楚翊轻笑,俊逸的线条缓缓舒展,“可是,清高救不了你老婆。赶快收拾东西,我急着赶路呢。”
    李青禾用泛红的双目看了楚翊一眼,开始里里外外拾掇行囊。将鸡笼里的几只母鸡,捉进一个大竹筐。大一点的丫头,开始整理衣物。
    叶星辞跟在楚翊身后退出屋子,拍打着衣服后的尘土,问:“九爷,你是怎么刨出这桩旧案的?你是地鼠吗?”
    楚翊笑了,随即正色道:“一个知县,绝不会无故参劾上官纵容土地兼并,而发生地又是杨榛的老家,知府是杨榛的侄子,杨榛又是瑞王的亲家和坚定的拥趸。太巧了,所以一定有蹊跷。”他清冷沉稳的声音陡然一转,溢满柔情,“虽然我也不确定,但是为了你,还是决定追查到底。”
    “不单单是为我,也为天地间的公理道义和浩然正气。”想到含冤而死的孙家父子,和仍困于囹圄的母女,叶星辞义愤填膺。
    “四六分吧,你六。”
    不多时,李青禾怀揣楚翊的手书,携妻女和几只母鸡,坐上雇来的马车,朝顺都城颠簸而去。临行前,楚翊叮嘱:勿对旁人提起这次会面,他们根本就没产生过交集。
    楚翊一行朝反方向行进。走出很远,忽听一道高亢洪亮的声音,滚过官道的尘土,叩击在每个人心弦:“九爷——”
    叶星辞回眸,见那黝黑的汉子下了车。他立在路中,深深鞠躬,额头几乎触及膝盖。他的脸一片模糊,也没再说话,但那份汹涌的感激清晰地传递而来。
    楚翊挥了挥手。
    遇到岔路口之后,他们转向南方。叶星辞想,既然这家伙喜欢我,又机缘巧合做出善举,接下来必定要自夸几句。
    但是,楚翊没提过一个字。就像他从未标榜,府里很多丫头都是阵亡将士之后,封地的佃租已经两年没收了。
    叶星辞总是忍不住去看楚翊,又在对方目光扫过来时迅速移开视线。日头越升越高,攀至头顶。他戴起席帽遮阳,楚翊却不怕晒。
    “你怎么不戴帽子?”
    “你总是在偷偷看我,要是看不清我的脸,该多失落啊。”
    叶星辞羞愤地白了男人一眼,压低帽檐。每朝南走一步,他都更开心一点,因为离家更近了。
    他望着前路悠悠地想,我们太子爷也是宅心仁厚之人。虽然行善之际,会雇人在市井间宣扬,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皓王也这么做。
    **
    江水滔滔,白浪翻滚,旅人犹如漂浮在大地的肚肠中。
    这样的联想,令夏小满又开始晕船,头重脚轻,如同一个溺水者那样无比的渴望靠岸。
    有时,行走于深宫,望着宫墙外的蓝天,他也会突然有类似之感。他会不受控地去想象,另一片天地,有另一个自己,拥有健全的身体和截然不同的生活。
    江水有岸,宫墙无边。
    船舱里,有齐国人聊起那首刚传到江南的童谣,都在笑。
    “猪蹄煮了一千滚儿,一直朝里弯弯。心里摆不正大秤砣,总往一边偏偏。”
    果然,越俗的东西,流传越广,百姓就爱听这些。夏小满抱着自己的松鼠,晕乎乎地听着,也要笑死了。他尤爱那句:老蟾蜍,爱蛤蟆,一窝喜欢一窝。
    他离开兆安前,公主与瑞王的婚事,和这首童谣一起传进宫里。对于前者,圣上并无异议,甚至终于放下心来,认为这是个极好的归宿。对于后者,圣上禁绝宫人传唱,违者杖毙。
    理由是:有损邦谊,有失国体。
    对此,尹北望淡淡评价:“什么邦谊、国体,皇上是心虚了,因为这首童谣也格外契合他。老蟾蜍,爱蛤蟆,一窝喜欢一窝。他不是,也最喜欢和自己相像的皓王吗?”
    他坐在床边,阴郁地盯着泡在铜盆里的双脚,神情冷漠地说出大逆不道之言。然后,对跪在眼前的夏小满扯出一丝笑:“你辛苦点,再过江跑一趟。不能让小叶子嫁给瑞王,你多待一阵,跟他一起想办法。”
    夏小满乖顺地点头,将棉巾铺在腿上,垫着太子的脚,对待古董般精细地擦拭,悄声道:“殿下,方才那样的话可不能再说,被别人听去就坏了。”
    “我也就跟你讲讲,你又不是别人。”尹北望随手挑起眼前人的下颌,温言细语,“这次去,路上别累着,别抄小路。上回你遇着劫匪,多险啊,脸上青了半个月。”
    “嗯,没什么累的。”
    几句轻飘飘的关切,于尹北望而言,只是浪费一点口舌,夏小满却如获至宝。
    他像猫一样,将下巴搁在尹北望膝头,感激地仰望对方俊美的脸庞。他反复回想这几句话,以及当初尹北望看见他脸上的伤时那微蹙的眉头,不禁身心战栗。做太监也挺好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殿下,你很需要我的,是吧?”
    “当然。”
    “上次见面,叶小将军说:殿下还说离不开我呢,还不是照样把我丢在异国他乡。”夏小满脱口而出,才意识到不妙。他答应帮叶星辞隐瞒这句话,也确实瞒了许多天。
    尹北望的脸色蓦然一沉:“他这样说?他,他是不是很怨恨我?”
    “他被乡愁所困,只是有口无心。”
    夏小满很后悔将这句话说出来。因为,尹北望失眠了。辗转中,他喃喃地说着:“我没办法。他自己顶上去了,我只好叫他留下,我没办法。再见面你告诉他,将来有机会,我会把他接回来,一切还和从前一样。”
    断断续续,尹北望跟夏小满聊了很多,主要关于几天前的中元节。他说,直到此刻,他心头依旧烧着一股邪火,才会私下说出忤逆的话。
    “别想了。”夏小满心痛极了,也跟着上火。
    齐帝崇道,中元节那日,在皇家别苑的道观做黄箓斋。慎终追远,以达阴超阳泰之效。
    夏小满也去了。当时,他的脸还因那自伤的一拳而泛青。他暗中自嘲,第一次发狠揍人,竟是揍自己。
    法会开始前,皓王主动与太子攀谈。嘴上在笑,看太子的眼神却带刺。
    他已经知道,尹北望在义安县的新驿馆,以夜明珠敲竹杠,讹走知府和知县一笔巨款——里面有孝敬给他的钱。他曾旁敲侧击地问过一次,但拿不出证据当面对质,只好咽下这口气。
    法会上,超度宫中亡魂时,由于许多死去的宫人并无亲属,于是就让他们这些活着的太监、宫女跪地,充做亲属。同在深宫当差,就算是亲人了。
    夏小满与各宫的总管太监列在首排,出神地想,几十年之后,是不是也会有不相干的人,冷漠地在这祭拜自己。公主身边的小太监福谦,说得也没错:“咱们这些做太监的,一定要对自己好,不然还指望谁呢?”
    可是,怎样才算对自己好?主子使唤你,总不能说:我不干活,我要对自己好。几耳刮子就给你扇清醒了,这是仁慈的。在深宫,自尊是一种负担,麻木才快乐。心气再高也飞不起来,双脚没在泥巴里呢。
    “亲人拜祭,跪——”
    跪地瞬间,双膝一阵锐痛,夏小满死命咬住下唇,差点叫出声。刚刚,似乎有人朝他脚下丢了几块石子,棱角尖利。不是左,就是右。右边是俞贵妃宫里的,看来是右。
    “水火炼度,百骸流光——”
    皇帝就在不远处观礼,俞氏作陪。他双腿发抖着看向她,她也笑吟吟地回望,等他出丑。叫别人看看,太子身边的奴婢不懂礼数,跪都跪不稳。她可真无聊啊。
    “救一切罪,度一切厄。出离长夜,得睹光明。万罪荡除,冤仇和释……”
    道长诵经作法,夏小满紧咬着牙,跪得端正,纹丝不动。他在首排,这么显眼的位置,决不能给太子丢人。渐渐的,他甚至能从痛楚中分离出甜蜜和快乐,就像把漂在水上的油花撇出来。耳旁的经咒,宛如赞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