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非人臣之貌也

    韩章听了此话,竟然不顾宰辅身份,自己出言反对:
    “《军勛格》所言『平定一路贼乱』,多指外患或积年巨寇。”
    “此次淮南之扰,究其根源,乃內政失於调护所致,与抵御外侮,其性质……终究有別。”
    “若全然比照,恐赏格过厚,非但不足以彰其功,反易使將士心生骄矜,亦与朝廷『重文抑武』之祖训略有扞格。”
    “还望陛下与枢府,慎酌其『度』。”
    张浚难得皱了皱眉头。
    觉得韩章真不讲规矩。
    韩章防武將严他是知道的,但李瑜不仅不同於不通文墨的大老粗,还是他张浚的嫡系弟子。
    这是不给他面子啊!
    连一个这么简单的升迁都要拦著,可想而知以后会怎么不给他面子。
    张浚顿时確定,文彦博走后,韩章便是最大的集火对象。
    他轻咳两声,缓声道:“韩阁老此言差矣!”
    “岂不闻:『德称其官,功协其赏』,『虽官至髙,赏至厚,不为过也』。”
    “若因乱起於內,便薄待將士血战之功,日后谁还肯为国家效死?此非抑武,实乃伤忠勇之心,毁朝廷信誉!”
    朝堂上的大臣们没想到,两位阁老竟然为了一个中品武官爭吵起来。
    霎时间,许多人的目光都匯集在后排的李瑜身上。
    连文彦博也回头看了眼。
    先前,李瑜的成就虽然对於同龄人很耀眼,但对这些在官场纵横多年的大佬来说,还入不了他们的眼睛。
    如今,张阁老和韩阁老竟为了不过一个指挥使爭吵,真真也是奇事了。
    当然,有点眼力劲的人都看得出,两位阁老爭的压根不是李瑜到底得什么赏,爭的是朝廷的话语权。
    盛紘见眾人目光都集中在自家女婿身上,也感到有与荣焉。
    但他还是將目光看向了朝堂上高坐的官家,好奇官家会给自家女婿什么奖赏。
    赵禎对李瑜的印象很深,看著李瑜对比几个月前,脸上多了几分风霜和成熟,开口道:
    “便依枢密院所议。”
    “然,龙卫军都指挥使一职,关係京畿防务,需得老成。”
    “可先晋李瑜为忠州刺史,权发遣龙卫军都指挥使事,赐封开国男,食邑三百户,食实封五十户。余者,兵部依制办理。”
    又是权发遣!
    其实,在诸臣眼中,官家指定权发遣基本上就相当於固定了。
    因为很少有人会去寻官家钦定某一权发差遣的错处,要求官家罢黜此人。
    这不是在打官家的脸么?
    如今李瑜年纪轻轻就得了上四军的都指挥使一职,更有了爵位傍身,將来前途恐怕会不可限量。
    李瑜此次倒是没有初次立功般激动。
    哪怕是现在的他,恐怕依旧还入不了紫袍大员们的眼睛。
    依旧在朝堂是个小嘍囉。
    不过,有了爵位,虽然是最低等的,不日迎娶华兰倒是更风光一些。
    盛紘反应倒是比李瑜大些。
    他料想李瑜会升官,却没料想到李瑜会因此封爵。
    盛紘不禁又感慨起了自己眼光运气都远超常人,早早就定下了李瑜和嫡长女的婚事。
    ……
    朝会终於散去。
    百官怀揣著各自的心思,鱼贯而出。
    文彦博褪去了紫色的宰相公服,换上了一身更为閒適的深青色常服,走在长长的宫道上。
    他步伐从容,神色间不见了往日为国事操劳的沉鬱,反倒有一种卸下千斤重担后的释然。
    自从他接任首辅之后,日日都得担忧朝堂大局,倒是从来没有这么无忧无虑过。
    虽说如今丟掉了首辅之位,倒也算是因祸得福。
    文彦博乐观地想,他也只能乐观地宽慰自己。
    他付出的代价是惨痛的。
    最大的代价,不在於他自己。
    而在於他那位重情重义的门生沈知白。
    张浚却快步从后面赶上,脸上带著恰到好处的谦逊与关切:
    “文公,留步。”
    文彦博驻足,回身,虽然不知道张浚这傢伙打的什么主意,但脸上仍是一派云淡风轻的笑容:“是张相啊。如今你或將是首揆,国之柱石,何必对一介閒散老臣如此多礼。”
    张浚姿態放得更低:“文公说哪里话。”
    “浚资歷浅薄,蒙陛下错爱,暂代其职,日后诸多国事,还需向文公请教。”
    “听闻文公不日便將离京,前往西京,浚……特来相送。河南府虽好,终究比不得汴京,望文公善加珍重。”
    文彦博心中冷笑,这是炫耀与挑衅吗?
    还是对失败者的施捨?
    文彦博呵呵一笑,目光掠过张浚的肩膀,望向远处宫门外熙攘的街市。
    “有劳张相关心。老夫如今一身轻鬆,正好去西京赏赏牡丹,读读閒书,比在这汴京漩涡中心,要自在得多啊。”
    他话锋突然一转,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閒事,语气隨意地问道:
    “对了,方才在殿上,见那位平叛有功的龙卫军小將军,姓李……哦,李瑜,可是张相麾下干才?当真是少年英雄,气宇不凡。”
    张浚不知道文彦博打的什么心思,但还是不吝夸讚道:“文公过奖。彰蔚確是国之栋樑,勇毅过人,此次平定淮南,居功至伟。”
    文彦博轻轻“唔”了一声,捋了捋鬍鬚,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仿佛在回忆什么。
    他微微凑近张浚,声音压低,却又字字清晰:
    “少年英雄,自是难得。不过……张相啊,老夫閒来无事,也曾翻过几本相书。观此子面相,倒是让老夫想起书中一言。”
    他顿了顿,看著张浚微微蹙起的眉头,缓缓道:
    “此子『天庭饱满,地阁却尖削如狼;双目藏神,然瞳仁深处隱有赤脉,主杀伐过甚』。”
    “更兼其『行路时,肩不动而首微偏,此乃孤狼顾盼之姿』。”
    文彦博的声音愈发低沉:
    “古相书有云:『狼顾之相,鹰视之睛,非人臣之貌也。』”
    说完,文彦博直起身,脸上又恢復了那派温和的笑容,仿佛刚才什么也没说:
    “呵呵,老夫胡言乱语,张相听听便罢,不必放在心上。”
    隨后不再多言,转身登上了早已等候在旁的马车,车帘落下。
    张浚愣在原地,像吃了苍蝇一般噁心。
    这文彦博真是一块茅坑里的臭石头。
    自己好心好意来关心一下他,临走前还给自己噁心一下。
    李瑜不是人臣之貌?
    恐怕不过又是暗语罢了。
    张浚寧愿相信文彦博是在点张浚手下文官里有他文彦博的暗手。
    也不愿意相信在当今天子垂拱而治的情况下,会有武將生出不臣之心。
    张浚站了好一会儿,才耸了耸,坐上马车:
    “所谓相术不过无稽之谈罢了,真是可笑世人被这些江湖骗术蒙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