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麻木之刃

    清晨的光线並未带来任何暖意,只是无情地照亮了房间里的狼藉,以及秦天脸上那无法掩饰的崩溃痕跡。地板上乾涸的呕吐物残留散发著酸腐气息,与梦中那血腥和內臟的恶臭诡异地重叠,持续折磨著他早已不堪重负的嗅觉神经。他瘫坐在床边,身体內部依旧残留著剧烈乾呕后的虚脱和痉挛感,喉咙里火辣辣地痛,仿佛真的呕出了血。
    “妈妈……”
    那两声微弱、绝望、充满孩童般依恋的呼唤,依旧在他耳蜗深处循环播放,每一个音节都像冰锥,反覆凿刻著他的神经。那位疤痕老兵破碎的胸膛、空洞的眼神、以及迅速冰冷僵硬的躯体,如同最高清晰度的噩梦底片,牢牢印刻在他的视网膜上,无论睁眼闭眼,都无法摆脱。
    他尝试站起来,双腿却软得不像自己的,踉蹌了一下又跌坐回去。眩晕感如同潮水,一波波衝击著大脑。他最终几乎是爬行著,找到一块抹布,蘸著冷水,机械地、反覆地擦拭著地板上的污跡,动作僵硬而麻木,仿佛那不是他自己的呕吐物,而是什么需要清除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可怕残留。
    然而,无论他怎么擦,那股味道,那种触感,那种视觉衝击,却仿佛已经渗透进了他的皮肤,他的骨髓,他的灵魂。他抬起手,看著自己乾净却微微颤抖的手指,总觉得上面沾满了看不见的、粘稠的、温热的鲜血。
    洗漱时,他几乎將整张脸埋进冰冷的水池,用力搓揉,直到皮肤刺痛发红,试图洗掉那並不存在的血污和硝烟。镜中的男人,眼窝深陷,黑眼圈浓重得如同淤伤,瞳孔涣散,里面是一种死寂的、近乎非人的空洞。这是一张被彻底透支、被无数恐怖瞬间轮番碾轧过的脸。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待在家里。密闭的空间会让那些画面和声音变得更加清晰、更具压迫性。他必须出去,必须让自己置身於所谓的“正常”世界中,哪怕那只是一种徒劳的偽装。
    他几乎是凭藉著残存的肌肉记忆,换上了出门的衣服。挑选衣服时,他的手在一件深色外套上停顿了一下,莫名觉得这种顏色能更好地“隱藏”他臆想中满身的“血跡”。
    通勤路上,阳光刺眼,人群熙攘。但这些外界刺激传入他高度敏感又异常封闭的感知系统时,全都变成了失真的、扭曲的背景噪点。他低著头,儘量避免与任何人对视。他人的目光,无论是友善的、漠然的、还是好奇的,此刻对他而言都仿佛是一种灼人的探照,能轻易照见他內心深处那片血腥狼藉的废墟。他感觉自己像个行走的、布满裂痕的容器,里面盛满了不堪入目的恐怖和污秽,隨时可能泄漏出来,污染周围的一切。
    办公室成了新的炼狱。
    他沉默地坐在自己的工位上,像一尊冰冷的石雕。同事们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他,带著好奇、探究,或许还有一丝昨日惊嚇后的余悸。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视线,如同细小的针尖扎在皮肤上,让他坐立难安。他死死地盯著电脑屏幕,但上面的代码和文字如同蠕动的黑色蛆虫,无法形成任何有意义的信息。
    任何细微的声响——隔壁工位的咳嗽声、滑鼠点击声、甚至纸张翻动的声音——都会让他身体猛地一僵,心臟瞬间抽紧,仿佛这些声音隨时会演变成炮弹的呼啸、狙击步枪的脆响或者垂死者的呻吟。他需要耗费巨大的意志力,才能压制住那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来自战场应激本能的厉声呵斥,或者那想要立刻寻找掩体匍匐下来的衝动。
    他的手指放在键盘上,冰冷,僵硬,无法敲击出任何一个字符。大脑如同被灌满了冰冷粘稠的沥青,思维凝固,所有的认知资源都被强行占用,去处理、去反芻那些不断闪回的战场景象和躯体感受。
    经理从他旁边经过,脚步停顿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皱了皱眉,目光在他深重的黑眼圈和极度糟糕的脸色上停留片刻,摇了摇头走开了。那眼神里的不满和怀疑,秦天清晰地接收到了,但他没有任何反应,就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未能激起丝毫涟漪。他仿佛被一层厚厚的、透明的冰壳包裹著,外界的一切情绪和信號都被隔绝、折射,无法真正触及內里那个正在持续崩坏的核心。
    午餐时间,同事招呼他一起去食堂,他摇了摇头,声音嘶哑地挤出两个字:“不饿。”他是真的不饿。那种噬骨的、源自史达林格勒的“飢饿感”似乎暂时被更强烈的精神创伤压制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瀰漫全身的、对所有事物(包括食物)的彻底麻木和排斥。胃里仿佛塞满了冰冷的、沉重的石头,任何关於进食的念头都会引发一阵生理性的噁心。
    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著,像一尊正在风化的雕塑,任由时间在身边流逝。下午,当办公室里再次因为某个技术难题而引发一阵不大的討论声时,那稍微拔高的音调再次触动了他紧绷的神经。
    他猛地抬起头,涣散的目光扫过那些正在交谈的同事,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那放在桌下的手,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疼痛,才勉强將那句几乎衝口而出的、战场上的咆哮压了回去。
    他重新低下头,更深地缩进自己的世界里,那个只有炮火、鲜血、死亡和冰冷的世界。
    …
    下班回到家,如同脱下一件沉重且沾满污秽的戏服。他反锁上门,背靠著门板滑坐在地上,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获得一点点可怜的安全感。寂静如同潮水般涌来,但对他而言,这寂静却比任何噪音都更可怕,因为它为脑海中那些喧囂的战场迴响提供了完美的扩音场。
    他没有开灯,也没有进食。就那样在黑暗中坐著,不知过了多久。身体极度疲惫,每一个细胞都在吶喊著需要休息,但大脑却如同一个超载过热、无法关机的处理器,疯狂地闪烁著那些血腥恐怖的画面,播放著那些绝望的声音。
    “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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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声音又来了。
    他痛苦地抱住头,手指用力挤压著太阳穴,试图將那声音挤出去。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尖锐的、不合时宜的铃声在死寂的房间里疯狂震动,如同一声惊雷,狠狠劈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他浑身一颤,像是被电流击中,惊恐地看向地上那个发出噪音和光亮的小方块。屏幕上来电显示的名字是:林薇。
    铃声固执地响著,一遍又一遍,仿佛不通达目的誓不罢休。
    他盯著那个名字,心臟狂跳,呼吸不由自主地变得急促起来。他想接,渴望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渴望一丝来自正常世界的温暖和救赎。但另一个更强大的念头死死地摁住了他——他不配。他浑身沾满了“血”和“污秽”,他会嚇到她,他会把那片废墟的阴影沾染到她乾净明亮的世界里。
    最终,在铃声即將掛断的最后一刻,他颤抖著伸出手,按下了接听键,却没有说话,只是將手机贴在耳边,听著里面传来的、细微的电流声和呼吸声。
    “秦天?”林薇的声音传来,带著清晰的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还好吗?你一天都没消息,我有点担心。你呼吸声好重,怎么了?”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像一道微弱的光,试图穿透包裹著他的厚重冰层。
    但这光,此刻却让他感到刺痛。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铁锈堵住,发出的声音嘶哑、破碎、语无伦次:“……没……没事……吵……太吵了……不对……安静……这里太安静了……听得太清楚了……”
    电话那头的林薇沉默了几秒,显然被他混乱矛盾的言语和异常的状態嚇到了,语气更加焦急:“秦天?你到底怎么了?你別嚇我!你听起来很不对劲!你是不是生病了?你开门,我现在过来找你!”
    “不!別来!”秦天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对著电话低吼,声音里充满了惊恐和抗拒,“不要过来!求你了……別来……”
    “为什么?你到底怎么了?我必须看到你才放心!”林薇的態度变得坚决。
    “不……不能……你看……”秦天的思维彻底混乱了,现实的认知和梦境的感受疯狂交织,他低下头,看著自己乾净的手,却仿佛看到了满手淋漓的、温热粘稠的鲜血,他甚至下意识地在自己的衣服上擦了擦手,语气变得极度恐惧和厌恶,对著电话嘶哑地、几乎是呜咽般地说道:
    “……別靠近我……我身上……都是血……都是……洗不乾净……”
    电话那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能听到秦天这边粗重、急促、仿佛濒临窒息般的呼吸声。
    几秒钟后,电话被掛断了。忙音响起。
    秦天依旧保持著接电话的姿势,僵在原地,仿佛被抽空了所有灵魂。
    …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十分钟,也许半小时。
    门外传来了急促的、清晰的敲门声。“咚!咚!咚!”伴隨著林薇焦急的喊声:“秦天!开门!是我!你快点开门!”
    她真的来了。
    秦天像是受惊的野兽,猛地从地板上弹起来,惊恐地后退,远离那扇门,身体紧紧贴著冰冷的墙壁,仿佛那敲门声是德军进攻的鼓点。
    “你走!你走啊!”他朝著门口的方向嘶哑地大喊,声音里带著哭腔和绝望,“我求你了!快走!离我远点!”
    “你到底怎么了?!开门让我看看!我们去医院!”林薇的声音带著哭音,更加用力地敲门。
    “不!不去!我不能……我不能让你看到……”秦天语无伦次,思维彻底被噩梦占据,他死死地抱著自己的双臂,指甲深深抠进手臂的皮肉里,仿佛想把自己藏起来,或者想把那身“血衣”撕掉,“……走啊……求求你……我身上都是血……都是……会弄脏你的……走啊!!”
    他的喊声扭曲而绝望,充满了自我厌弃和一种病態的恐惧。
    门外的敲门声停了下来。
    紧接著,传来的是压抑不住的、低低的啜泣声。
    那哭声像一根细细的、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入了秦天心臟最柔软的地方,带来一阵尖锐的剧痛。比任何炮弹破片都要疼。
    他靠著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將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门外,啜泣声持续了一会儿,然后,他听到了脚步声,慢慢远去,最终消失在楼梯口。
    她走了。
    被他用最残忍的方式,驱逐出了他的世界。
    黑暗中,秦天依旧维持著那个自我封闭的姿势,一动不动。
    仿佛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他,和他身上那永远也洗不乾净的、想像中的鲜血。
    那把名为“麻木”的刀,终於斩断了他与外界最后的、也是最温暖的连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