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破碎之声

    晨曦並未带来丝毫暖意。秦天僵坐在书桌前,直到窗外的天色由靛蓝转为灰白,再由灰白染上些许淡漠的金色。城市甦醒的噪音逐渐取代了夜的寂静,但对於他而言,这两种状態之间的界限已经模糊不清——无论是寂静还是喧囂,都仿佛隔著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玻璃,传递进来的只有扭曲变形后的回音。
    笔记本上那行“飢饿比子弹更残忍”的字跡,如同一个冰冷的註脚,总结著昨夜那场无休无止的折磨。口腔里那虚幻的腥臊味和污水的涩感顽固地残留著,甚至盖过了现实中他吞咽口水的感觉。胃里因为昨晚仓促塞下的食物而隱隱发胀,但那种源自灵魂深处的、被掠夺一空的“飢饿感”却盘桓不去,形成一种极其矛盾的、令人作呕的生理体验。
    他知道自己必须去上班。必须维持住那层名为“正常”的脆弱外壳。芬兰雪原带来的冷冽和忍耐,曾在过去一段时间里帮助他构筑起一定的心理防线,让他能够以一种近乎隔离的姿態观察世界。但史达林格勒……这座熔炉,正在以最野蛮的方式摧毁那层冰壳。极致的寒冷不再是寂静的考验,而是与飢饿、乾渴、无休止的暴力以及最原始的生存挣扎捆绑在一起的、更为可怕的综合体。
    他站起身,动作有些迟缓僵硬。洗漱时,冰冷的水流再次短暂地刺激了感官,但一闭上眼,就是污水坑那浑浊荡漾的水面和战友死去时蜡黄的脸。他强迫自己刮鬍子,镜中男人的眼神让他感到陌生,里面交织著疲惫、一种未曾散尽的惊悸,以及一丝被强行压下去的、近乎狂躁的戾气。
    通勤路上,阳光明媚,车水马龙。但这一切色彩和声音传入他脑中,都像是失真的信號。他的感官仿佛被重新校准过,敏锐地捕捉著一切类似战场的痕跡——重型卡车驶过的震动被他下意识地解读为炮火轰鸣的余波;远处工地金属撞击的清脆声响,让他颈后的寒毛瞬间立起,仿佛听到的是工兵铲碰撞或者枪栓拉动的声音;甚至路边早餐摊飘来的油炸食物的浓郁香气,也让他胃里一阵翻腾,关联起的不是食慾,而是废墟下腐烂物和烤老鼠肉混合的可怕气味。
    他几乎是提著一口气,强行关闭了部分感官,才勉强走到了公司楼下。
    办公室里的氛围依旧是熟悉的。空调的嗡鸣,键盘的敲击声,同事间低低的交谈声,印表机有节奏的出纸声……这一切曾经构成他日常背景音的元素,此刻却显得异常刺耳,又异常脆弱。他坐在自己的工位上,打开电脑,屏幕上的代码如同天书,无法进入大脑进行任何有效的处理。
    他努力集中精神,试图將注意力锁定在眼前的需求文档上,但那些文字飘忽不定,无法形成意义。他的指尖冰凉,放在键盘上,却迟迟无法敲下第一个字符。耳边似乎总有一些別的声音在干扰——也许是空调风声?也许是隔壁办公室的谈话?也许是自己的心跳?——它们混合在一起,渐渐变成了一种低沉的、持续不断的背景嗡鸣,类似於……史达林格勒战场上那种无休无止的、令人神经衰弱的炮火远音幻听。
    他用力晃了晃头,试图驱散这恼人的幻听。
    就在这时。
    隔壁工位,新来的实习生小王似乎是想拿一摞厚厚的项目资料,手一滑——
    “啪嚓!哗啦——!”
    一整个厚重的文件夹从她手中脱落,重重地砸在地板上!纸张雪片般飞散开来,发出巨大而突兀的声响!
    这声音,在秦天高度紧绷的神经听觉里,被无限放大、扭曲、变形!
    它不是文件夹掉落的声音。
    它是——
    轰!(炮弹近距离爆炸的巨响?)
    它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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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咔嚓!(工兵铲劈入骨骼的可怕碎裂声?)
    它是——
    砰!(战友倒地发出的沉闷撞击声?)
    毫无徵兆地,秦天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动作之大,带倒了身后的转椅,椅子撞在隔板上,发出又一声巨响。
    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瞳孔急剧收缩,右手甚至下意识地做出了一个向腰间摸索的动作——那里当然没有工兵铲或者步枪。
    “闭嘴!”他朝著声音来源的方向,发出一声嘶哑的、几乎是咆哮般的厉喝,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突如其来的惊惧而完全变调,充满了某种野兽般的攻击性,“你想死吗?!弄出这么大动静!”
    整个开放式办公区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敲击键盘的声音、交谈的声音、甚至呼吸的声音,都在这一刻停滯了。所有人的目光,如同探照灯一般,齐刷刷地聚焦在秦天身上。惊愕、诧异、不解、甚至一丝恐惧,在同事们脸上清晰可见。
    实习生小王完全被嚇呆了,手里还保持著徒劳的抓取动作,脸色煞白,眼圈瞬间就红了,手足无措地看著散落一地的文件,又看看状若癲狂的秦天,嘴唇哆嗦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经理从独立办公室闻声探头,皱紧了眉头:“秦天?怎么回事?”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仿佛凝固了。
    秦天站在原地,身体还在微微发抖,胸膛剧烈起伏。他也被自己刚才那失控的反应惊呆了。理智慢慢回笼,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刚刚做了什么。那瞬间爆发的、源自战场应激本能的怒吼,与现实环境產生了如此剧烈的、令人尷尬至死的衝突。
    他张了张嘴,想道歉,想解释,但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脸颊因为极度尷尬和后续涌上的羞愧而烧灼起来。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是一条微信消息。发信人:张浩。
    【浩子:嘿,老秦,晚上有空没?哥们儿我项目刚上线,快累劈了,出来整点烧烤?老地方?得好好放鬆一下。】
    这条来自另一个世界、充满日常烟火气的消息,此刻出现得如此不合时宜,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他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项目经理的声音再次传来,带著明显的不悦:“秦天?问你话呢!”
    周围同事的目光依旧聚焦在他身上,如同芒刺在背。
    小王开始小声地啜泣,旁边一位女同事赶紧过去低声安慰她,同时用略带责备的眼神瞥了秦天一眼。
    各种声音和视线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无形的网,將他紧紧缠绕。办公室原本熟悉的、甚至有些嘈杂的环境,此刻在他感知里被无限放大:空调风声、电脑风扇声、远处电话铃、甚至自己的心跳声……它们不再是背景音,而是变成了尖锐的、具有威胁性的噪音,持续不断地衝击著他的鼓膜和神经。
    那种感觉又来了——就像在史达林格勒的废墟里,听觉被放大到极致,搜寻著任何可能预示危险的声音。但这里没有敌人的冷枪,只有和平时代办公室的日常动静。
    而这“日常”,此刻对他而言,却充满了不可预知的、令人极度不安的“声响”。
    他猛地抱住头,手指用力插进头髮里,仿佛想要阻挡那些无孔不入的声音。在项目经理和所有同事惊愕的注视下,他抬起头,眼神涣散,脸上充满了痛苦和一种近乎崩溃的迷茫,脱口而出,声音嘶哑而颤抖:
    “太吵了……这里太安静了……安静得可怕!”
    这句话逻辑混乱,前后矛盾,却无比真实地反映了他內心撕裂的状態——现实的“安静”之下,隱藏著他脑海中无尽战场的“喧囂”;而现实的细微声响,又隨时可能触发他脑海中毁灭性的“巨响”。这两种极端的感觉疯狂交织,几乎要撕裂他的神智。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的反应,猛地推开身边还在晃动的转椅,踉踉蹌蹌地、几乎是逃离般地冲向了洗手间的方向,留下身后一办公室的死寂和面面相覷、不知所措的眾人。
    …
    深夜。
    秦天独自一人坐在客厅的地板上,背靠著沙发。窗外城市的灯火大部分已经熄灭,只剩下零星的光点,如同旷野上遥远的星火。
    他没有开灯,黑暗中,只有手机屏幕微弱的光芒照亮了他下頜的线条和手中握著的一个玻璃杯。杯子里是琥珀色的威士忌,冰块早已融化殆尽。
    办公室里那场灾难性的失控后,他以“突发性偏头痛”为藉口,提前请假回家。经理的眼神充满了怀疑和不耐烦,但最终没说什么。他几乎是逃回来的。
    此刻,他试图用酒精麻痹自己过于敏锐、以至於开始產生错乱的感官。烈酒灼烧著食道,带来一丝短暂的、辛辣的暖意,但很快就被身体更深处的冰冷所吞噬。
    没有用。一点用都没有。
    酒精无法驱散鼻腔里幻闻到的硝烟和血腥。无法消除口腔里那老鼠肉和污水的怪味。无法屏蔽耳边那持续不断的、低沉的战场嗡鸣幻听。更无法浇灭那种从史达林格勒废墟里带回来的、深入骨髓的寒冷和飢饿感。
    反而,在酒精的轻微麻醉下,意识的防线似乎变得更为薄弱。那些他拼命想要压抑的画面和声音,变得更加清晰、更加肆无忌惮。
    他仿佛又能看到那只从瓦砾中伸出的手。能看到战友喝下污水后痛苦死去的脸。能听到工兵铲劈下时的风声和碎裂声。能感受到喉咙里那火烧火燎的乾渴,和胃里那噬骨钻心的空虚。
    他仰起头,將杯中剩余的酒液一饮而尽。酒精的灼烧感更烈,却依然无法温暖他分毫。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破碎。现实世界和噩梦世界的界限正在崩塌,他被困在中间,无所適从。芬兰雪原带来的那点冷冽和平静,早已被史达林格勒的熔炉烧得灰飞烟灭。
    他拿起手机,屏幕的光再次亮起,映出他空洞的眼睛。他下意识地点开通讯录,手指悬停在“张浩”的名字上。
    但他最终没有拨出去。
    他能说什么?说他自己因为一个噩梦而在办公室发了疯?说他能闻到並不存在的血腥味?说他渴望著喝污水啃老鼠?
    他不能。
    他只是默默地点开了和张浩的聊天框,看著那条关於烧烤的、充满生活气息的邀请。那仿佛是从另一个星球发来的信息。
    他手指颤抖著,敲下回復。刪刪改改,最终只发出去了三个字:
    【秦天:不了,累。】
    发送完毕。
    他將手机屏幕朝下扣在地板上,將自己重新埋入黑暗之中。
    破碎之声,並非来自外界。而是源自他的內心。那由无数战场迴响共同震盪出的、即將彻底崩裂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