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雪崩

    地下室库房的阴冷空气仿佛凝结成了实体,沉重地压在秦天肩头。手机屏幕上,“牧羊人”那封措辞精准、暗藏机锋的邮件,像一道冰冷的追光灯,將他照得无所遁形。膝盖处那阵因碰撞而引发的、熟悉的深层酸痛尚未完全消退,与此刻心头的寒意里应外合。
    他没有立刻回復。任何仓促的回应都可能露出破绽。他需要时间,需要冷静,需要把这突如其来的威胁……或者说,这前所未有的“关注”,重新纳入自己所能理解的范畴。
    他关掉手机屏幕,將它塞回口袋,仿佛那是一个烫手的山芋。然后深吸了一口混合著旧纸张和灰尘味道的冰冷空气,强迫自己继续完成手头的工作——找出那份该死的图纸。动作有些僵硬,心思早已飘远。
    接下来的半天以及整个夜晚,他都处於一种高度警觉却又竭力掩饰的状態。工作时魂不守舍,回到家后,更是坐立难安。他反覆回忆著自己与“牧羊人”所有的交流细节,试图从中拼凑出对方的意图和身份。是官方人员?退役的特殊背景者?还是……某种他无法理解的、同样被捲入超常事件中的人?
    这种悬而未决的猜测,比直接面对枪口更令人煎熬。
    夜晚,他躺在床上,睁著眼睛望著天板,许久都无法入睡。身体的疲惫达到了顶点,但大脑却异常活跃,各种念头纷乱如麻。直到后半夜,极度的精神耗竭才终於將他拖入一种不安的、浅薄的睡眠。
    然后,冰冷如期而至。
    不是渐变的过程,而是瞬间的切换。仿佛有人按下了某个残酷的开关,將他从温暖的被窝猛地掷入极寒的地狱。
    意识尚未完全清晰,感官已先一步被恐怖的物理法则所俘获。
    冷!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绝对零度般的酷寒!
    风声!不再是城市窗外细微的呜咽,而是狂暴的、撕扯一切的咆哮!捲起的雪粒如同密集的沙弹,疯狂击打在脸上、风镜上,发出噼啪的碎响。
    视线剧烈摇晃,天旋地转。宿主似乎在……奔跑?不,是在深及大腿的雪地里疯狂地、连滚带爬地挣扎前行!每一次迈步都需要耗尽全身力气,將腿从厚重的雪层中拔出来,再艰难地插入更前方。
    “nopeus! nopeus!(快!快!)”耳边传来队友声嘶力竭的、被狂风撕碎的吼声,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惶。
    发生了什么?
    秦天的意识猛地抓住宿主的感官。他“看到”前方和侧翼,其他白色的身影也在同样拼命地、跌跌撞撞地奔跑。队形已经完全散乱,每个人都在为了生存而各自挣扎。
    宿主的呼吸急促得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著冰碴,刺痛肺叶,每一次呼气都在眼前形成浓重的、瞬间被风吹散的白雾。心臟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
    他猛地回头看了一眼。
    只一眼,就让秦天(和宿主)的血液几乎瞬间冻结!
    后方,原本他们埋伏的那片巨大的、覆盖著厚重积雪的陡峭山坡,此刻正发出一种低沉而恐怖的、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轰鸣!如同巨兽甦醒的咆哮!
    山坡的表面,巨大的、如同白色疮疤般的裂痕正在迅速蔓延、扩大!数以万吨计的白雪和冰层正在失去支撑,开始缓慢地、势不可挡地向下滑动,速度越来越快,体积越滚越大,吞噬著沿途的一切!
    雪崩!
    他们引发了雪崩!或者更可能的是,他们针对那支规模超乎预期的苏军车队(秦天依稀记得梦境碎片里出现了更多的坦克和卡车)的猛烈伏击,那剧烈的爆炸和枪声,震动並撕裂了本就处於临界点的雪层!
    这不是战术,这是天灾!是他们自己亲手引发的、毁灭性的天灾!
    “liike! liike!(移动!移动!)”指挥官的声音透过风雪和轰鸣传来,同样带著无法掩饰的恐惧。
    逃!必须逃到侧翼的安全区,逃到雪崩主要路径之外!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了一切。宿主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不顾一切地向前扑跌、爬行、挣扎。滑雪板早已在之前的激烈交火和撤退中不知丟到了何处,此刻只能依靠双腿在这死亡的雪海中跋涉。
    冰冷的雪灌入口鼻,几乎令人窒息。肌肉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乳酸急剧堆积,每一步都如同在刀尖上舞蹈,下一秒就可能彻底脱力,被这白色的死亡洪流吞噬。
    身后的轰鸣声越来越大,如同雷霆滚滚而来,震得脚下的雪地都在颤抖。巨大的气压差形成狂风,从背后推搡著他们,仿佛死神冰冷的吐息。
    宿主不敢再回头,只是拼命地跑,朝著记忆中预定撤退路线旁的一处地势较高的岩石带跑去。那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一名队友在他侧前方不远处突然脚下一滑,惨叫著消失在一个被雪掩盖的沟壑里,连呼救声都来不及发出就被吞没。
    宿主甚至没有时间感到悲伤或恐惧,只是更加疯狂地向前冲。
    雪崩的前锋,那是由粉状雪和空气混合形成的、速度惊人的“气浪”,率先追上了他们!
    如同被一堵无形的、冰冷的重锤狠狠击中后背,宿主和跑在最后的几名队员猛地向前扑飞出去,重重地摔在雪地里,瞬间被裹挟著无数冰晶的、窒息性的白色浪潮淹没!
    世界瞬间陷入一片绝对的、混乱的、冰冷的白色黑暗!
    秦天感觉仿佛被投入了高速旋转的冰水混合器。巨大的力量拉扯、翻滚、挤压著宿主的身体,完全无法呼吸,冰冷的雪粒强行灌入他的口鼻、耳朵、衣领,带来灼烧般的刺痛和濒死的窒息感。耳边只有雪体內部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和挤压声,以及自己心臟因极度缺氧而发出的、沉闷而绝望的轰鸣。
    宿主下意识地拼命划动四肢,试图在这流动的、沉重的白色坟墓中保持头部向上,但一切都是徒劳。方向感彻底丧失,上下左右毫无意义。他只能紧闭眼睛和嘴巴,用手臂死死护住口鼻前方,爭取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空间。
    肺部的氧气迅速耗尽,胸口传来爆炸般的剧痛。意识开始模糊,黑暗从视野边缘开始蔓延。
    要死了……这次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就在意识即將彻底涣散的边缘,翻滚的力量似乎稍稍减弱了一些。宿主凭藉最后一点本能,猛地向上蹬腿挣扎!
    奇蹟般地,他的头部竟然猛地衝破了雪层的表面!
    “咳!嗬——!”他疯狂地、贪婪地吸入一口冰冷的、混合著雪粉的空气,那感觉如同刀子刮过喉咙,却又是如此甘美。
    但他还没来得及吸第二口,身体又被流动的雪浪向下拖拽!
    他拼命伸出手,胡乱抓挠!指尖猛地触碰到了某个坚硬、冰冷、粗糙的东西!是岩石!一块突出的岩石!
    求生的欲望爆发出最后的力量,他死死抓住那块岩石的边缘,指甲几乎要翻裂,手臂的肌肉绷紧到了极限,对抗著下方雪流巨大的拖拽力。
    雪崩的主体仍在轰隆隆地向下倾泻,声音震耳欲聋。但他抓住的这块岩石,似乎恰好位於雪崩主流边缘的一个相对稳定区。
    他像狂风中的一片枯叶,死死附著在岩石上,每一次试图將身体更多部分拉出雪面,都耗尽了他残存的全部气力。冰冷的雪浪不断衝击著他的下半身,试图將他再次拖入深渊。
    这个过程仿佛持续了一个世纪之久。
    终於,那恐怖的轰鸣声开始逐渐减弱,雪流的衝击力也慢慢变小。
    宿主咬著牙,借著这短暂的间隙,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艰难地將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地从雪中拔了出来,最终完全爬上了那块救命的岩石。他瘫倒在冰冷粗糙的岩石表面,像离开水的鱼一样,张大嘴巴,剧烈地、痛苦地咳嗽著,吐出呛入的雪沫,每一次呼吸都带著血沫子和冰碴。
    他浑身都在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几乎散了架。体温正在被身下的岩石和湿透的衣物飞速带走。
    他艰难地抬起头,环顾四周。
    眼前的世界,已经彻底改变了模样。
    原本的地形被完全抹平,覆盖上了厚厚的、新鲜而鬆软的新雪层,起伏不定,如同白色的沙漠。树木被连根拔起或拦腰折断,七歪八斜地插在雪堆里,露出惨白的断口。他们之前伏击的地点,那几辆苏军的坦克和卡车,此刻已完全不见了踪影,被深埋於数十万吨积雪之下。
    一片死寂。除了风依旧在呼啸,仿佛刚才那场毁天灭地的灾难与它无关。
    白色的死亡荒漠。看不到任何其他队员的身影。
    只有他一个人,侥倖趴在这块巨大的、裸露的岩石上,如同末日之后唯一的倖存者。
    冰冷、孤独、劫后余生的虚脱,以及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秦天)。
    他还活著。但接下来呢?
    在这片与世隔绝的、温度急剧下降的雪崩废墟里,身受寒冷和可能的伤势折磨,失去装备和队友,他还能活多久?
    宿主趴在岩石上,身体因寒冷和脱力而不断颤抖,目光绝望地扫视著这片被彻底重塑的、冰冷的世界。
    秦天感受著这份彻骨的绝望,那份冰冷,远比任何刀枪带来的创伤更为深刻。
    而就在这时,宿主的目光,猛地定格在远处雪堆的一个隆起上。
    那里,似乎……有一截深绿色的、不同於雪和岩石的布料,露了出来。
    “天灾面前,战术与勇气皆成虚妄。雪崩之后,唯余生命的赤裸与自然的绝对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