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白夜狙杀

    队伍在密林的边缘再次停下,如同一群白色的幽灵融入了雪堆与云杉的阴影之中。指挥官——一个身影比其他人都要沉稳些的老兵——打出了一连串复杂而清晰的手势。
    任务明確:他们需要在此地建立临时观察与狙击阵地,阻滯或狙杀可能沿前方那条被积雪半掩埋的林间小路行进的苏军补给或增援部队。那片区域是苏军向前线输送物资的必经路线之一,虽然风雪能见度极差,但同样,也能完美掩盖狙击点的存在。
    没有言语,只有眼神和手势的交流。队员们迅速而无声地散开,各自寻找理想的潜伏位置。宿主显然承担了主要的狙击任务。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前方地形,最终锁定在一处微微隆起的小雪丘后面。雪丘旁有几块巨大的、覆盖著厚厚冰棱的岩石,岩石之间形成了一个天然的、朝向小路方向的凹陷,既能提供良好的视野和射界,其本身的阴影和积雪又能提供绝佳的隱蔽。
    他微微向指挥官点头示意,然后便像一道白色的流影般,悄无声息地滑向那个选定的位置。秦天能感受到他每一步的谨慎,滑雪板被轻轻卸下,埋在身旁的雪里,身体则完全伏低,利用肘部和膝盖的力量,一点点地挪进那个岩石间的凹陷处,最大限度地减少暴露的痕跡。
    整个过程缓慢而精確,仿佛不是在准备杀戮,而是在完成一件艺术品。宿主从背上解下那支涂著白漆的莫辛-纳甘步枪,动作轻柔地检查枪机,確认没有雪冰碴进入,又从怀中取出一个皮质枪口套,小心地套上,防止雪飘入枪管。他甚至从口袋里拿出一小块薄薄的白色绒布,仔细地擦拭了光学瞄准镜的镜片——在这种极端低温下,任何一点呵气或飘雪都可能让镜片瞬间结霜,失去作用。
    做完这一切,他才真正地伏下身来,將枪口缓缓探出岩石的缝隙,身体调整到一个既稳固又相对舒適的姿势,脸颊轻轻贴上了冰冷的枪托木质部分。即便是隔著厚重的冬季枪托贴腮板,那股能冻僵血肉的寒意还是瞬间传递过来,让秦天不由自主地(更多是精神上的)打了个寒颤。
    然后,便是等待。
    真正的、漫长的、足以將人逼疯的等待。
    时间失去了意义。风还在刮,雪依旧时密时疏地飘落。天空是永恆不变的铅灰色,看不到太阳,也无法准確判断时间的流逝。只有寒冷,无孔不入、鍥而不捨的寒冷,是唯一清晰可辨的感知。
    秦天第一次如此真切地体验到这种“静態”的战场恐怖。
    没有衝锋,没有爆炸,没有震耳欲聋的枪声。有的只是寂静,以及在这寂静中无限放大的生理痛苦。
    寒冷像活的生物,顺著衣服的每一个缝隙钻进来,啃噬著皮肤、肌肉,直至骨骼。最初是刺痛,然后是麻木,最后是一种深沉的、仿佛连灵魂都要冻结的僵硬感。手指和脚趾早已失去知觉,仿佛不再属於自己。脸颊暴露在外的部分被风刀割得生疼,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冰渣,冷空气深入肺部,带来阵阵痉挛般的刺痛。他甚至能感觉到睫毛和眉毛上凝结的冰霜越来越厚,每一次眨眼都变得有些困难。
    宿主却仿佛一块冻结的岩石。
    除了极其微小的、为了保持血液循环和防止肌肉彻底僵直而进行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周期性肌肉绷紧和放鬆外,他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他的呼吸被控制得极其缓慢而悠长,每一次呼气都刻意偏向一侧,避免水汽在枪械和瞄准镜前形成白雾。他的眼睛透过瞄准镜,死死地盯著前方那片白茫茫的、空无一物的林间空地和小路的入口,如同最耐心的猎人。
    秦天的意识与这具忍受著极刑的躯体捆绑在一起。他分享著那刺骨的寒冷,那逐渐侵蚀意识的麻木,那几乎要將人逼疯的无聊与等待。同时,他也感受到宿主那钢铁般的意志力,那种將一切生理不適强行压制下去,只专注於眼前那个圆形视野的、非人的专注。
    这是一种比正面廝杀更消耗精神的折磨。你的敌人不是可见的士兵,而是寒冷,是时间,是孤独,是你自己趋於崩溃的神经。
    宿主的精神如同一根绷紧到极致的弓弦,所有的感知都被压缩到了瞄准镜的那一个小小的世界里。风声、雪落声、甚至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都被无限放大。他在聆听,在等待那个打破寂静的“异常”。
    秦天也被迫沉浸在这种极致的专註里。他仿佛能听到雪落在枪管上细微的声响,能感觉到心臟在胸腔里缓慢而沉重地跳动,每一次跳动都像是在对抗著外界的严寒。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小时?两个小时?
    宿主搭在扳机上的右手食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几乎同时,秦天的“视野”里,瞄准镜的十字线中心,出现了极其细微的晃动。不是宿主的手抖,而是……远处的景物在热霾中扭曲?不,这种天气几乎没有热霾。是……光学现象?还是……
    猛地,宿主屏住了呼吸。
    瞄准镜里,空无一物的雪地小路的尽头,一个极其微小、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的灰白色小点,动了一下。
    紧接著,第二个,第三个……更多的小点出现了。
    它们缓慢地、艰难地在深雪中移动,逐渐变得清晰。
    是一支苏军的雪橇运输队!大约七八辆由驯鹿或马匹拖拉的雪橇,上面盖著白色的苫布,堆满了物资。前后各有十余名苏军士兵徒步护卫,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跋涉,他们的深色军装在这白色世界里显得格外突兀和愚蠢。
    距离……很远。至少在四百米以上,甚至更远。在这个距离,风雪的影响,光线的折射,以及低温对子弹弹道的影响,都使得命中变得极其困难。
    宿主依旧屏著呼吸,冰冷的枪托紧紧贴著颧骨,仿佛要冻结在一起。他的手指稳稳地压在扳机上,第一道火已经压下,处於一触即发的状態。
    他在选择目標。不是押运的士兵。他的十字线,缓缓地、极其稳定地,越过了那些艰难行进的士兵,最终,落在了队伍中间,一辆雪橇前那头正在费力拉车的、体型相对高大的驯鹿身上。
    秦天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击杀士兵,只会让队伍惊慌散开,或许会延误,但很快会有新的士兵补充。而击毙关键的畜力,尤其是中间部位的,能最大程度地造成混乱和堵塞,彻底瘫痪这支运输队。在这深雪之中,失去动力的雪橇將成为无法移动的靶子,后续的处理会更加容易,或者留给后续的战友。
    十字线稳稳地套住了那头驯鹿的脖颈部位,那里是致命区域,且相对容易命中。
    风速……修正。距离……修正。低温导致的火药燃速变化……宿主凭藉经验和感觉,微微调整著瞄准点。他的整个身体和精神,都凝聚在了那指尖一丝一毫的压力上。
    风雪似乎也在这一刻变小了些,仿佛在为死神让路。
    时间仿佛凝固。
    然后——“砰!”
    一声並不响亮、甚至有些沉闷的枪声,打破了雪原漫长的寂静!
    莫辛-纳甘步枪枪身稳健地后坐,撞击在宿主坚实的肩头。枪口套有效地抑制了大部分火光和声响,枪声被风雪和林木吸收、扭曲,听起来更像是一根粗大的冰棱断裂坠地。
    几乎在枪响的同时,瞄准镜的视野里,远处那头被锁定的驯鹿,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发出一声悽厉的悲鸣,前蹄一软,猛地跪倒在地,暗红色的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染红了大片白雪,在灰白的世界里显得格外刺眼!
    “敌袭!”“狙击手!”远处传来了苏军士兵惊慌失措的俄语叫喊声,声音被风撕扯得断断续续。
    运输队瞬间大乱!拉车的牲畜受惊,发出惊恐的嘶鸣,胡乱挣扎;士兵们慌乱地臥倒,或者盲目地朝著四周的白雪树林开枪射击,噼里啪啦的枪声杂乱无章地响起,子弹啾啾地射入雪地或树干,打得雪沫木屑纷飞。
    宿主根本没有去看战果。在子弹击发的瞬间,他已经利落地拉栓退壳,另一发冰冷的7.62x54mmr子弹被推入枪膛,发出清脆的金属摩擦声。他的动作快而稳,没有丝毫慌乱。
    他的枪口微微移动,十字线再次锁定——这次,是一名试图衝到路旁寻找掩护的、看起来像是军官的苏军士兵。那士兵正挥舞著手枪,大声呼喝著什么,试图稳定局势。
    “砰!”第二枪!枪声再次被风雪吞没。
    远处的那个军官身体猛地一顿,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然后直挺挺地向前扑倒,手中的手枪飞了出去,落在雪地里。他周围的士兵发出一阵更大的惊呼和骚动。
    完美的狙杀。
    宿主再次拉栓上膛,脸色冰冷如同覆盖著冰霜的岩石。他没有急於开第三枪,而是迅速移动枪口,扫视著混乱的场面,寻找著最有价值的下一个目標,或者评估著是否需要立刻转移。
    秦天的感官还残留著子弹命中时那瞬间的反馈感,以及远处生命消逝带来的冰冷悸动。但他更多的,是被宿主这种绝对冷静、绝对高效、绝对致命的战斗方式所震撼。这不是愤怒的发泄,不是恐惧的驱策,而是一门纯粹的技术,一种在极端环境下为了生存和胜利而磨炼出的、剔除了所有多余情感的杀戮艺术。
    风雪似乎又开始大了起来,能见度变得更差。苏军的盲目射击也逐渐稀疏下去,他们显然无法判断子弹来自何方,只能惊恐地缩在雪橇或趴在地上,不敢动弹。
    指挥官的方向传来了鸟鸣声信號。不是继续射击,而是……撤退。
    目的已经达到。运输队瘫痪,恐慌已经造成,滯留时间足够长。再停留下去,苏军可能呼叫炮火覆盖或派出搜索队,风险將大大增加。
    宿主没有丝毫犹豫。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片混乱的、被染红的雪地,然后极其迅速而又安静地收起步枪,身体向后缩回岩石深处。他拿出那块绒布,再次快速擦拭了瞄准镜和枪口,防止留下指纹或水汽痕跡,然后背起枪,拿起埋在雪里的滑雪板。
    如同来时一样,他像一道白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滑离了狙击点,与从其他方向匯合过来的队友们迅速匯合。
    没有交谈,没有庆祝。队员们只是互相看了一眼,確认无人掉队,然后便在指挥官的带领下,向著更深的林海雪原滑去,很快便將那片混乱和死亡远远拋在身后。
    冰冷的枪托似乎还残留著脸颊的触感,指尖按压扳机的触感也尚未完全消退。
    秦天感受到的,不仅仅是那渗入骨髓的寒冷,更有一种源自宿主精神深处的、沉重的疲惫,以及一种……完成必要任务后的、冰冷的平静。
    白色死神来了,又走了。只留下死亡与恐惧,以及一片被鲜血玷污的雪地。
    “极寒是最好的盟友,也是最残酷的考官。它冻结血肉,却淬炼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