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身体的记忆

    “肌肉的记忆远比大脑更忠诚。它铭记每一次规避死亡的闪躲,每一次扣动扳机的震颤,並將它们刻入你的本能,直到你再也无法区分,这具身体究竟属於谁。”
    牧羊人那句“我是知道真相的人之一”和其后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像一把冰冷的刻刀,在秦天早已千疮百孔的精神壁垒上,又深深地刻下了一道无法磨灭的印记。真相存在,却被高高悬掛在伸手不可及的黑暗里,只留下一个模糊而恐怖的轮廓,和无数令人发疯的猜测。
    他不再试图去联繫那个幽灵般的id。任何追问都显得徒劳,甚至可能引来更不可测的危险。对方已经展示了足够的力量——知道他是谁,看穿他的偽装,精准地戳破他最后的侥倖。这是一种无声的威慑,也是一种冷酷的圈定:你已在网中,等待即可。
    这种被未知力量纳入某种“进程”的感觉,带来了一种奇异的、混合著巨大恐惧的虚无感。反抗似乎失去意义,剩下的只有被动等待下一次“降临”,以及承受隨之而来的一切。
    而“隨之而来的一切”,远不止是夜晚的噩梦。
    白昼渐渐变成了另一种形式的战场。经理王宏的最后通牒期限日益临近,但秦天发现自己越来越难以集中精力去编造一个合理的请假理由,或者思考如何保住工作。他的注意力像一盘散沙,无法凝聚。
    更可怕的是,他发现自己身体的某些部分,似乎正在脱离大脑的控制,或者说,正在被另一套截然不同的指令系统所接管。
    第一次注意到是在一次下楼取快递时。他一边心不在焉地想著牧羊人的事,一边无意识地拿出手机查看时间。当他反应过来时,发现自己正以一种极其彆扭却异常稳定的姿势握著手机——左手手掌托住手机底部,右手食指虚贴在侧边按键上,拇指悬空在屏幕上方,整个姿势重心下沉,手肘內收,像极了…像极了宿主在紧张环境下持握並准备隨时抬起武器射击的姿势!
    他被自己这个发现惊出了一身冷汗,猛地调整回正常的握姿,四下张望,生怕被人看见。但那种流畅而熟悉的肌肉记忆感,却让他心底发寒。
    这仅仅是开始。
    他发现自己走路时,会不自觉地变得脚步更轻,落地更稳,身体重心保持在一种易於隨时发力或规避的状態。经过楼道转角或门口时,眼睛会先於意识快速扫过潜在威胁区域(虽然那里只有邻居的雨伞架和灭火器),甚至会有一个极其短暂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停顿,侧耳倾听。
    一次在便利店,货架后方突然传来一声货箱落地的闷响。在其他顾客只是好奇张望时,秦天的身体已经瞬间做出了反应——肩膀猛地一沉,身体侧倾,右手甚至有一个向后腰摸去的动作(儘管那里空无一物),整个人进入了一种高度警戒的防御状態。直到看清只是一个店员在整理货物,他才猛地放鬆下来,心臟狂跳,后背瞬间被冷汗湿透。店员和几个顾客被他这过激的反应嚇了一跳,用看怪人的眼神看著他。
    他试图控制,试图告诉自己这里是和平安全的城市。但那些反应快如闪电,根本不容思考,仿佛已经编码进了脊髓深处。他的身体,正在用另一种语言诉说著他极力想要否认的经歷。
    甚至是在家里,这种“入侵”也无处不在。他会无意识地选择背靠墙壁、面向门口的位置坐下。听到窗外异常的汽车警报声,会瞬间判断声源方向和距离。做饭时拿起一把比较重的厨刀,手腕会下意识地调整到一个最利於发力刺击或劈砍的角度,这个发现让他差点把刀扔出去。
    最让他感到毛骨悚然的是睡前习惯的改变。
    过去,他睡前可能就是刷手机、定闹钟、关灯。
    现在,他发现自己会在躺下后,不由自主地进行一套快速而高效的“安全检查”——耳朵会下意识地捕捉楼道里的脚步声直至其消失或確定其无关;眼睛会在黑暗中確认窗户的锁闭状態(即使住在高层);甚至会评估臥室家具的布局是否利於在紧急情况下作为掩体或撤离路线。这一切都在几秒钟內完成,流畅得可怕,完全不像一个普通市民该有的习惯。
    这分明是士兵在进入休息前,在危险区域检查临时庇护所的本能!
    这些细微却持续不断的行为变异,像无数细小的水滴,持续不断地滴落在他已经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上。它们比那些剧烈的、公开的失態(如躲避文件夹、火锅受惊)更让他恐惧。因为它们是如此悄无声息,如此“自然”,仿佛正在一点点地抹掉“秦天”的存在,將他的躯壳改造得更適合容纳那些战火中的亡魂。
    他站在浴室镜子前,死死盯著里面的自己。脸色依旧苍白,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深处,除了疲惫和恐惧,似乎还多了一点別的东西——一种冰冷的、警觉的、仿佛时刻在评估环境的锐利感。这不是他的眼神。这是属於宿主们的眼神。
    他抬起依旧偶尔会隱隱作痛的左臂,那道紫色的勒痕已经渐渐淡去,变成了一种青黄色,但依旧清晰可见。像一个耻辱的烙印,一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物理签名。
    “肌肉的记忆远比大脑更忠诚。”他对著镜中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自己,声音沙哑地低语。这句话如同鬼魅般浮现在脑海,精准地描述了他正在经歷的可怕变化。
    “它铭记每一次规避死亡的闪躲,每一次扣动扳机的震颤,並將它们刻入你的本能,”
    他停顿了一下,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绝望感攫住了他。他缓缓抬起手,抚摸著自己的脸颊,感受著皮肤下温热的血液和跳动的脉搏。这具身体,陪伴了他二十多年的身体,此刻感觉却像是一具借来的、正在被强行改造的容器。
    “直到你再也无法区分,”他最终说出了那句最可怕的结论,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带著无尽的寒意,“这具身体究竟属於谁。”
    恐惧依旧存在,但一种更深的、近乎麻木的接受感也开始悄然蔓延。如果无法反抗,如果註定要被这洪流裹挟,那么,也许唯一能做的,就是儘可能地去“理解”,去“记录”,甚至去…“利用”这一切。
    他走到书桌前,翻开了那本沉重的笔记本。不再只是画战场草图,他开始记录这些身体的本能反应:
    ·“持握手机姿势改变,近似据枪预备姿势。”
    ·“经过拐角视线扫描范围扩大,伴有短暂听觉聚焦。”
    ·“对突发闷响反应过度,出现规避及摸枪动作(无枪)。”
    ·“睡前安全检查程序自动化(听、看、评估)。”
    他冷静地、近乎残酷地观察著自己,將自己当成一个正在发生诡异变异的標本进行记录。仿佛通过这种冰冷的客观,就能从那无处可逃的恐惧中夺回一丝微不足道的控制感。
    他知道,牧羊人在看著。也许还有其他“知道真相的人”。
    而他,秦天,这个曾经的程式设计师,正在变成某种…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东西。
    一个承载著无数战场记忆的…活体档案?一个被动服役的…跨时空士兵?还是一个…註定要被消耗掉的实验品?
    答案或许就在下一次“降临”之中。
    他合上笔记本,关掉檯灯,將自己彻底融入黑暗。这一次,他没有祈祷无梦,反而是一种近乎自虐的、扭曲的期待,在他心底悄然滋生。
    来吧。让我看看,你们还想从我这里拿走什么。或者,还想在我这里,刻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