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本能显现

    “战场教会你的第一课不是如何杀戮,而是如何存活——直到那些生存本能反过来吞噬你和平静的生活。”
    晨曦透过窗帘的缝隙,切割出冰冷的光斑,落在秦天脸上。他依旧蜷缩在地板上,维持著那个从沙发上滚落下来的姿势,仿佛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地下室那绝望的黑暗、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还有无处不在的血腥和腐败的气味,如同附骨之疽,牢牢盘踞在他的感官里,迟迟不肯散去。
    全身的幻痛——尤其是左臂的骨折感和胸口的闷痛——依旧清晰,每一次呼吸都带著隱约的刺痛,提醒著他那场濒死体验的真实性。他尝试活动了一下左臂,真实的、完好无损的感觉传来,却带来一种诡异的错位感,仿佛这具健康的身体才是假的。
    他挣扎著爬起来,脚步虚浮地走进浴室。镜子里的人比昨天更加憔悴,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像是淤伤,瞳孔深处是一种被极度恐惧和疲惫冲刷后的麻木与空洞。他用冷水反覆冲洗脸颊,试图洗掉那幻觉中的灰尘和血污,但那股混合著消毒水和绝望的气味似乎已渗入嗅觉记忆的最深处。
    换上乾净衣服时,他的动作僵硬而迟缓,仿佛每一个关节都在抗议。手指在扣纽扣时甚至有些不听使唤地微微颤抖。他知道自己状態极差,但他更需要一种东西来確认自己还活著,还能掌控这具身体——哪怕只是一种错觉。
    他需要出门。需要融入外面那个“正常”的世界,需要看到活生生的、没有被战火摧残的人脸。
    小区外的街道刚刚甦醒。早餐摊冒著热气,上班族行色匆匆,学生们背著书包嬉笑打闹。阳光洒在乾净的柏油路上,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充满生机。
    秦天慢慢地走著,刻意地深呼吸,试图將那些属於和平生活的气息——豆浆油条的香味、汽车尾气的味道、甚至灰尘的味道——压进肺里,覆盖掉那顽固的战场记忆。
    起初似乎有点效果。温暖的阳光照在身上,稍微驱散了一些体內的寒意。周围平凡而忙碌的景象,像是一幅巨大的、生动的背景画,將他稍稍拉回现实。
    他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停下脚步,等待红灯。
    人行道指示灯那呆板的红色小人静止不动。车辆在他面前川流不息。
    一切都很正常。
    直到——
    一辆满载建筑垃圾的重型卡车,为了避开突然变道的小轿车,猛地踩了一脚急剎车!
    “吱嘎——!!!!”
    巨大的、尖锐刺耳的剎车声瞬间撕裂了清晨的相对寧静!
    这个声音——这种金属摩擦到极限的、濒临断裂的尖锐噪音——像是一把烧红的烙铁,猛地烫进了秦天的大脑深处!
    迫击炮弹划破空气的尖啸!火箭弹命中装甲的撕裂声!
    几乎没有任何思考的时间!
    他的身体——不,是宿主的身体记忆——瞬间接管了一切!
    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视野边缘瞬间模糊变暗,所有的注意力如同聚光灯般猛地聚焦到那辆发出噪音的卡车上!
    肾上腺素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注入血液!心臟像被重锤猛击后又开始疯狂泵血!
    他的膝盖几乎是自动弯曲,身体重心瞬间下沉,做出了一个標准的、迅捷无比的战术规避动作——一个侧滚翻,迅猛地扑向旁边人行道上的一个巨大的金属垃圾桶后方!
    整个动作快如闪电,流畅得不可思议,充满了长期训练形成的、烙印在肌肉和神经里的本能!
    “哐当!”他的肩膀重重撞在金属垃圾桶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与此同时,他原本站立的地方,一辆正常行驶的电动车猝不及防,为了避开他这突然的动作,车把一歪,连人带车摔倒在地,发出一阵惊呼和混乱的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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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
    十字路口的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
    卡车司机惊魂未定地从驾驶室探出头,看著那个突然扑到垃圾桶后面的男人,一脸愕然。摔倒在地的电动车车主骂骂咧咧地爬起来,检查著自己的车和擦伤的手臂,愤怒地看向秦天。周围等红灯的行人纷纷侧目,脸上写满了惊诧、疑惑,甚至是一丝恐惧——这个人怎么了?突发疾病?疯了?
    红灯变绿。车辆开始流动,但经过这个路口时都不自觉地放慢了速度,司机和乘客的目光都投向那个蜷缩在垃圾桶后面的怪异男人。
    秦天趴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脸颊贴著骯脏的金属桶壁。剧烈的心跳撞击著地面,耳朵里依旧迴荡著那致命的尖啸和爆炸声。他的呼吸急促而浅薄,全身肌肉紧绷如铁,处於一种极度的、一触即发的战斗警戒状態。他的手指甚至无意识地做出了一个扣动扳机的动作,儘管手中空无一物。
    几秒钟后,那尖锐的战场幻觉才开始如潮水般退去。
    卡车刺耳的剎车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周围车辆正常的引擎声、行人疑惑的议论声、以及那个电动车车主越来越近的、带著怒气的质问声。
    “喂!你他妈怎么回事啊?!突然扑出来!找死啊?!看看我的车!你……”
    现实的声浪重新涌入他的耳朵,粗暴地將他从那个炮火连天的世界拖拽回来。
    秦天猛地抬起头,眼神中的锐利和杀意尚未完全褪去,让那个正走近的电动车车主嚇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秦天茫然地看著四周。阳光明媚,街道嘈杂而和平。他正以一个极其狼狈且古怪的姿势趴在一个公共垃圾桶后面。周围的人们正用各种异样的眼神打量著他。
    巨大的羞耻感和恐慌感瞬间淹没了他。
    他…他刚才做了什么?
    在眾目睽睽之下,因为一声汽车剎车声,就做出了战场上规避炮击的动作?!
    “对…对不起…”他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来,脸色煞白,语无伦次地向那个电动车车主道歉,“我…我不是故意的…我突然…头晕…对,头晕,没站稳…”
    他试图拍打身上的灰尘,掩饰自己的狼狈,但手指依旧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电动车车主看他脸色確实难看得很,不像装的,怒气消了一些,但依旧没好气地说:“头晕就他妈在家待著!跑大马路上发什么神经!嚇死人了!幸亏我骑得慢!”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秦天连连道歉,几乎不敢看周围人的目光。他感觉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
    他低著头,像是逃离犯罪现场一样,踉踉蹌蹌地快步离开那个十字路口,拐进了一条人少的小巷。后背的衣服已经被冷汗完全浸透,紧紧地贴在后背上,带来一阵阵冰凉的黏腻感。
    他靠在冰冷粗糙的墙壁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气,试图平復那依旧狂跳的心臟和颤抖的四肢。
    不是因为那声剎车,而是因为自己身体那完全不受控制的、可怕的“本能”反应。
    这比任何一次梦境都要让他恐惧。
    那些战场经歷,那些属於宿主的杀戮和生存技能,不再仅仅局限於夜晚的梦境。它们正在突破虚幻与现实的壁垒,开始侵蚀他的白天,侵蚀他的清醒意识,侵蚀他作为一个普通人的正常行为模式!
    今天是一次当眾的战术翻滚。下一次呢?会不会在办公室里听到什么异响就下意识地寻找掩体甚至做出攻击动作?会不会在睡梦中因为一个熟悉的战场声音而惊醒,甚至伤到身边的人?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脊椎一路窜升到头顶。
    他想起牧羊人那句冰冷的问话:“你笔下的人物,受伤会流血吗?”
    现在,这个问题有了更可怕的延伸:他笔下(经歷)的人物所拥有的战斗本能,会反过来控制作者吗?
    他在小巷里躲了很久,直到心跳完全恢復正常,身体的颤抖渐渐停止,才敢重新走出来。他不敢再在街上閒逛,低著头,儘可能避开人群的目光,匆匆往回走。
    一路上,他变得极度敏感。汽车的鸣笛声、工地施工的敲击声、甚至小孩突然的哭闹声,都会让他心跳加速,肌肉瞬间紧绷,需要极力克制才能压下那种想要寻找掩护或做出防御姿態的衝动。
    这个世界充满了声音,而每一个稍微尖锐、突兀的声音,都仿佛变成了潜在的、拉响战斗警报的触发器。
    他终於逃也似的回到了公寓,反锁上门,背靠著门板滑坐在地上,仿佛刚刚经歷了一场精疲力尽的逃亡。
    安全了。
    至少暂时安全了。
    但他知道,最大的危险並非来自外界,而是来自他自身,来自那些已经深深植入他神经系统最深处的、不属於他的记忆和本能。
    他抬起依旧有些发颤的手,看著它们。
    这双手,敲击键盘编写代码的手,刚刚却做出了只有精锐士兵才会的战术动作。
    “战场教会你的第一课不是如何杀戮,”他对著空荡寂静的房间,声音沙哑而绝望地低语,“而是如何存活——”
    他停顿了一下,眼中充满了痛苦的明悟。
    “——直到那些生存本能反过来吞噬你和平静的生活。”
    寂静中,无人回应。只有窗外遥远传来的、属於和平世界的模糊噪音,像是一种讽刺的背景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