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天降死神

    “天空从不是庇护所——它是死神敞开的怀抱。”
    秦天坐在床沿,汗水沿著他的鬢角滑落,滴在紧握膝盖的手背上。房间里还残留著梦境的硝烟味——那是一种幻觉,他知道,但鼻腔和肺叶却固执地传递著燃烧金属和炸药的气息。左腿隱隱作痛,仿佛那枚火箭弹的衝击波真的撕裂过他的肌肉和骨骼。
    他了整整十分钟才让呼吸平稳下来。窗外,城市的晨曦温柔地瀰漫开来,鸟鸣声清脆,远处传来早班公交车的引擎声。一切都秩序井然,和平得近乎虚偽。他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浴室,打开冷水,用力扑在脸上。冰冷的水流暂时压下了皮肤下躁动的灼热感,却无法洗刷烙印在神经末梢的战慄。
    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窝深陷,瞳孔深处却有一种陌生的锐利,像是被磨过的刀锋。那不是程式设计师秦天应有的眼神。那是宿主——那个不知名的vdv士兵——在生死边缘淬链出的目光。
    他回到书桌前,翻开那本越来越厚的笔记本。笔尖在纸面上沙沙作响,儘可能详细地记录下刚刚经歷的每一个细节:il-76舱內的压抑,防空炮火撕裂夜空的光芒,跃出舱门时撕心裂肺的失重感,伞绳操纵的手感,落地时的衝击,还有那枚终结一切的火箭弹…
    他画下ak-12的枪机草图,標註出那种独特的后坐力感受;他描述高射炮弹在近处爆炸时產生的、几乎能震碎內臟的低频震动;他甚至试图记录下那种混合了柴油、汗水和硝烟的、属於现代战场的气味。
    写作的过程像是在进行一种精神上的排毒。把那些不属於他的记忆和感受强行抽取出来,固化在纸面上,仿佛这样就能让自己远离它们一点。但他知道,这不过是自欺欺人。有些东西已经渗进来了,像病毒一样复製,改变著他的思维和本能。
    白天的工作成了一项艰巨的挑战。代码在屏幕上扭曲,变成一串串无法理解的符號。他的注意力无法集中,耳边总是不合时宜地迴响著引擎的轰鸣和爆炸的巨响。同事赵强走过来討论一个接口问题,拍了拍他的肩膀。
    秦天猛地一颤,几乎从椅子上弹起来。动作快得嚇人,带著一种下意识的防御和警惕。赵强嚇了一跳,愕然地看著他:“…秦天?你没事吧?”
    “没…没事,”秦天强迫自己鬆弛下来,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刚才…在想事情,走神了。”
    赵强狐疑地打量著他:“你脸色很难看。是不是最近太累了?听说你之前还晕倒过一次?”
    “可能吧,”秦天含糊地应著,重新坐回椅子,“有点睡眠不足。”
    整个上午,他都如坐针毡。每一次电话铃声,每一次办公室门的开关,甚至键盘敲击的密集声响,都会让他心跳漏跳一拍,肌肉瞬间绷紧,进入一种短暂的、高度警觉的状態。他感觉自己像一根被过度拉伸的弦,隨时可能崩断。
    午休时,他躲到楼梯间,试图用深呼吸平復情绪。但闭上眼睛,看到的却是宿主跃出机舱的那一幕:无尽的黑暗,扑面而来的寒风,下方那片被炮火点亮的地狱…
    那种强烈的失重感再次袭来,伴隨著极致的恐惧,还有一种…奇异的自由。
    坠落。向著死亡,或者命运。
    他猛地睁开眼,后背已被冷汗湿透。
    他知道,远未结束。那只是一种开始。宿主的故事,在那个火箭弹爆炸的瞬间,或许才刚刚中断。而他自己,却被强行捆绑在这辆战车上,被迫跟隨下一个宿主,去经歷另一段未知的残酷。
    这种认知让他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寒意和无助。
    …
    夜晚如期而至。秦天几乎是怀著一种赴死的心情躺上床。他害怕闭上眼睛,害怕再次被拋入那个钢铁与血肉的熔炉。但他无法抗拒睡眠的生理需求。
    黑暗如期降临。
    但预想中的爆炸和疼痛並没有立刻出现。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顛簸。
    一种规律性的、沉闷的、金属摩擦的震动。耳边是引擎持续不断的低沉轰鸣,比运输机更密集,更靠近。
    然后是一种湿冷的感觉。冰冷的水珠溅到脸上,带著一股…河水的腥气?
    秦天(宿主)猛地“睁开”眼。
    视野模糊,布满水汽。他甩了甩头,水珠从额前滴落。他正坐在一艘…突击艇里?
    环境截然不同。不再是高空机舱,而是在一条宽阔的、夜色笼罩的河面上。四周是同样乘坐突击艇的士兵,穿著熟悉的vdv迷彩和蓝色贝雷帽,但装备似乎有些不同,气氛也更加…凝重和肃杀。
    记忆碎片涌入——不是秦天的,是宿主这具身体残留的、属於“现在”的记忆碎片。
    强渡第聂伯河?不对,时间地点不对。这是…基辅附近的伊尔平河?
    宿主的活动范围似乎被限定在霍斯托梅尔区域,但战斗进入了新的阶段。机场爭夺战陷入僵持,他们接到了新的命令——强渡这条河流,从侧翼包抄,或建立新的桥头堡。
    冰冷的河水不时溅入艇內,打湿了衣裤,寒意刺骨。突击艇的马达儘可能低吼著,驾驶员努力在黑暗中保持队形,朝著对岸那片更深的黑暗驶去。
    没有人说话。只有引擎声、水声和沉重的呼吸声。一种比空中突击时更压抑的沉默笼罩著所有人。空中突击至少还有速度和高度的优势,而这种水面突击,在夜色的掩护下,更像是一场孤注一掷的赌博,赤裸而缓慢地暴露在潜在的火力之下。
    宿主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装备——还是那把ak-12,但加装了夜视仪。他將其戴好,眼前的世界瞬间蒙上了一层诡异的绿色。对岸的树林、残破的建筑物轮廓变得清晰起来,但也更加阴森恐怖,每一个阴影都像是潜伏著致命的威胁。
    秦天能感受到宿主心臟有力地跳动著,混合著紧张和一种冰冷的决心。能感受到握住步枪的手套已经被河水浸湿,变得冰冷僵硬。能听到身旁战友因为寒冷或恐惧而轻微的牙齿打颤声。
    突击艇猛地一震,像是撞上了什么水下的障碍物,所有人都向前倾了一下。一阵低低的咒骂声。
    “tnшe!(安静!)”前面传来军官压低嗓音的呵斥。
    队伍重新陷入死寂,只有水流冲刷艇身的声音。
    距离对岸越来越近。一百米…五十米…
    突然!
    咻——啪!
    一发照明弹毫无徵兆地升上天空,惨白的光芒瞬间照亮了整片河面,將他们这支小小的船队暴露无遗!
    “oгohь!(开火!)”
    几乎在同时,对岸的树林里、废墟中,猛地喷吐出无数条火舌!机枪、自动步枪、甚至还有重机枪的沉闷吼声瞬间撕裂了夜的寧静!
    子弹如同暴风骤雨般泼洒过来!
    噗噗噗噗!子弹密集地打在突击艇的防弹护板上、水里,发出令人胆寒的声响。水面被打得如同沸腾一般!
    “ckopoctь!Пoлhыnвпepeд!(速度!全速前进!)”军官声嘶力竭地吼道,声音淹没在震耳欲聋的枪声中。
    突击艇驾驶员猛地將油门推到底,引擎发出痛苦的咆哮,艇首翘起,疯狂地向著近在咫尺的河岸衝去!
    宿主和所有士兵一样,死死趴在艇內儘可能低的位置,子弹啾啾地从头顶掠过,打在艇身上叮噹作响,跳弹发出尖锐的呼啸。灼热的弹壳从艇上的机枪位不断拋出,掉落在舱內,甚至滚落到士兵身上。
    秦天共享著这份极致的恐惧。趴在狭窄的艇內,无法还击,只能被动地承受著弹雨的洗礼,每一秒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冰冷的河水混合著滚烫的弹壳,死亡的威胁从未如此贴近。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子弹射入身旁水面时激起的小水柱,看到跳弹在艇內金属表面上擦出的火。
    一艘侧翼的突击艇被火箭弹或者大口径机枪直接命中,轰然爆炸,化作一团火球,碎片和人体残肢四散飞溅,瞬间被河水吞没。
    没有人惊呼,也没有时间悲伤。倖存者只是更紧地趴伏著,牙齿死死咬住,眼神里只剩下活下去的本能和对岸那个目標。
    宿主所在的突击艇如同发狂的野牛,不顾一切地冲向河岸。船体猛地撞上什么东西,剧烈一震,停了下来。
    “Выcaжnвatьcr!Выcaжnвatьcr!(登陆!登陆!)”
    军官第一个跃出艇舷,跳入齐腰深的冰冷河水中。宿主和其余士兵没有丝毫犹豫,纷纷跟著跳下。
    刺骨的寒冷瞬间包裹了下半身,水流的力量很大,几乎让人站立不稳。子弹依旧密集地射来,打在水面上,打在同伴身上。
    惨叫声响起。身边一个士兵刚跳下水,头部就中了一枪,一声不吭地沉入水中,只剩下蓝色的贝雷帽漂浮了一下,迅速被染红。另一个士兵捂著胸口倒在水中,鲜血汩汩涌出,很快消散在河水里。
    宿主踉蹌著,深一脚浅一脚地拼命向岸上衝去。河水阻力巨大,每一步都异常艰难。ak-12高高举过头顶,以免进水失效。绿色的夜视仪视野中,对岸的堤坝如同一道黑色的高墙,不断喷射著致命的火焰。
    终於,脚踩到了坚实的岸边淤泥。宿主连滚带爬地扑到堤坝下方一个相对凹陷的死角,剧烈地喘息著,肺部火辣辣地疼。冰冷湿透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带来一阵阵寒颤。
    他迅速检查武器,甩掉枪口的水珠,靠在堤坝上,小心地探出头观察。
    登陆场一片混乱。不断有突击艇靠岸,士兵们跳下船,在弹雨中拼命寻找掩体,並向堤坝上方还击。伤亡惨重。河面上漂浮著几艘燃烧的突击艇残骸和尸体。
    “oгheвarпoддepжka!3aдaвntьэtnoгheвыetoчkn!(火力支援!压制那些火力点!)”有人在无线电里疯狂呼喊。
    后方,俄军的迫击炮和装甲车开始向对岸堤坝猛烈开火,试图压制乌军的火力。爆炸在对岸堤坝上不断响起,火光闪烁,暂时减弱了对方的射击强度。
    “Ввepx!3ahrtьплaцдapm!(上去!占领桥头堡!)”
    宿主深吸一口冰冷的、充满硝烟味的空气,对著身旁几个同样躲藏在此的士兵打了个手势。他猛地站起身,藉助炮火掩护,开始徒手攀爬那道湿滑泥泞的堤坝。
    子弹打在身边的泥土上,噗噗作响,泥点飞溅。秦天能感受到宿主手臂肌肉的撕裂感,能听到他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能共享那份在垂直面上暴露於火力下的、令人窒息的恐惧。
    一个士兵在他上方被子弹击中,惨叫著滚落下去。
    宿主没有低头,只是更疯狂地向上爬。
    手指终於扒住了堤坝顶端的边缘。他用力一撑,翻滚了上去,迅速匍匐到一截残破的水泥矮墙后。
    眼前是更加残酷的景象——堤坝后方是一片开阔地,布满了弹坑和烧焦的树木。更远处是隱约的建筑物轮廓。乌军的火力点隱藏在开阔地尽头的树林和建筑废墟中,持续不断地向著登陆场倾泻子弹。
    后续的士兵不断爬上来,依託著各种掩体与对方对射。夜视仪中,绿色的光点来回穿梭,爆炸的火光不时照亮一张张沾满泥污和汗水、写满疯狂与恐惧的脸。
    宿主靠在矮墙后,快速更换了一个弹匣。他的动作因为寒冷和紧张而有些僵硬,但依旧完成了。他侧身,举枪,透过夜视仪瞄准开阔地尽头一个不断闪烁的机枪火力点,扣动扳机。
    噠噠噠!噠噠噠!
    点射。ak-12的后坐力一下下撞击著他的肩窝。弹壳欢快地跳出,落在冰冷的土地上。
    对方立刻还以顏色。更多的子弹射向他藏身的位置,打得水泥碎块四溅。
    宿主缩回头,大口喘气,白色的哈气在绿色的视野中清晰可见。
    战斗陷入了僵持。他们被压制在堤坝一线,无法向前推进。而乌军的火力似乎丝毫没有减弱。
    必须敲掉那个机枪点。
    宿主对著无线电喊了几句,请求后方炮火或者己方狙击手支援。
    但回应是嘈杂的静电噪音和断断续续的指令:“…坚持…等待…侧翼…”
    等待就是死亡。对方的迫击炮弹已经开始落在堤坝附近了。
    宿主咬了咬牙,眼神里闪过一丝决绝。他对著旁边一个同样躲在掩体后的士兵——那人扛著一具rpg-7火箭筒——打了个手势,又指了指那个机枪火力点的方向。
    扛火箭筒的士兵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了他的意图,用力点了点头。
    宿主深吸一口气,猛地从掩体后探出半个身子,手中的ak-12对著那个方向疯狂扫射!
    “3amhon!(跟我上!)”
    他一边射击,一边向著侧前方一个更近的弹坑衝去!
    火力瞬间被吸引过来!子弹如同泼水般射向他奔跑的路线,打得泥土飞扬!
    秦天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能感受到宿主奔跑时每一次肌肉的爆发,能感受到子弹擦身而过时那股灼热的气流,能共享那份在死神指尖跳舞的、极致刺激的恐惧!
    宿主一个鱼跃,重重地扑进那个弹坑,子弹几乎追著他的脚后跟打在地上。
    他剧烈地喘息著,心臟快要跳出胸膛。
    几乎就在他跳进弹坑的同时,身后传来一声呼啸!
    咻——轰!!!
    那个扛著rpg的士兵抓住了对方火力被宿主吸引的瞬间,果断髮射!
    火箭弹精准地命中了那个机枪火力点!一团巨大的火球腾起,爆炸声震耳欲聋!致命的机枪嘶吼声戛然而止!
    “ypa!(乌拉!)”
    堤坝上响起一阵短暂的欢呼声!
    压力骤减!
    宿主从弹坑里抬起头,脸上溅满了泥点,却露出一丝狰狞的笑意。他对著后方竖起大拇指。
    但战爭从不给人庆祝的时间。
    更远处,一个新的火力点又喷出了火舌。而且,听起来像是更大口径的武器。
    …
    秦天猛地睁开眼。
    依旧是在自己的床上。窗外依旧是一片寂静的夜。
    没有冰冷的河水,没有震耳欲聋的枪炮声,没有泥泞的堤坝。
    只有心臟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如同刚刚结束百米衝刺。
    浑身的肌肉依旧紧绷,仿佛刚刚真的经歷了一场亡命奔袭和激烈战斗。冰冷的触感和死亡的威胁如此真实,以至於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確认没有泥点,也没有被冻僵。
    他缓缓坐起身,打开檯灯。
    柔和的光线驱散了黑暗,却驱不散心底那片战场的寒意。
    这一次,他甚至没有立刻去拿笔记本。
    只是静静地坐著,回味著那份冰冷河水带来的刺痛,那份子弹擦过耳边的灼热,还有那份在绝境中发起反击的、冰冷的决绝。
    他低下头,看著自己微微颤抖的双手。
    这双手,刚刚在另一个世界,操纵著杀戮的武器,在死亡线上奔跑。
    “天空从不是庇护所——”他低声念出那句浮现在脑海中的话,声音沙哑,“——它是死神敞开的怀抱。”
    “而我们,都是被迫跳入怀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