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一锅马骨头汤

    凉国公府的管家送来了第一批物资。
    许克生上前检查,需要的竹管做好了,还有木炭。
    管家解释,木架子和绑带还要等半个时辰才能到。
    许克生很满意,自己需要半个月能凑齐的,大户人家一个时辰就齐活了。
    灶台已经修好,放上了硕大的行军铜锅,加满了水,已经烧起了火。
    蓝玉看著眼熟,这不是自家侍卫出门用的吗?
    骆子英低声道:
    “许相公要用的。”
    蓝玉被刚才的文书气到了,冷哼一声,
    “这小子要將老夫的马给烹了?”
    骆子英笑著摇摇头,
    “学生也是不明所以。”
    许克生將竹管丟在了锅里。
    將抓好的药材交给一个老僕去煎。
    蓝玉走到马旁,轻轻抚摸战马的脖子。
    战马的大脑袋在他怀里蹭了蹭,轻轻打了几个响鼻。
    捕鱼儿海之战,他一生中最得意的一战,坐骑就是这头乌騅马。
    当年它驮著自己穿越大漠,穿越风沙,似乎永远不知疲倦。
    战斗已经远去,当年的马王也瘦的皮包骨头了,只有大眼睛更加灵动了。
    一阵秋风扫过,落叶纷纷落下。
    捕鱼儿海的喊杀声犹在耳边,战马却老了,老夫也到了暮年。
    蓝玉的心情更丧了。
    他看向忙碌的许克生,已经彻底忘记来的目的。
    此刻,
    他只想救活战马。
    ~
    “老爷!老爷!”
    骆子英低声叫了几声,蓝玉才回过神来,
    “怎么了?”
    “老爷,都准备好了。”
    蓝玉回过头看了一圈,僕人都在一旁等候。
    蓝玉看看一旁指挥的许克生,想嘱託几句,张张嘴又作罢了。
    此子做事沉稳,眼神清亮,会全力以赴的。
    许克生看出了他的担忧,便安慰道:
    “老员外,晚生竭尽全力。其余的……咱们交给天意!”
    蓝玉也知道有些事人力无法强求,只能微微頷首,
    “好!老夫信你!”
    ~
    许克生指挥僕人將战马侧臥,紧紧绑在一个门板上。
    然后將烫软的羊肠套在竹管上,一个简易的软管做好了,又在一头绑了一个漏勺,另一头抹上油脂。
    將软管从马嘴插了进去,战马感觉不適,轻微地挣扎了几下。
    蓝玉看的心里难受,又很紧张。
    许克生检查软管插入无误,没有误入肺部,开始灌入放温的麻醉剂。
    小半盆药进去,马的眼睛开始迷离。
    许克生示意僕人停止灌药。
    蓝玉看到马的眼睛还在动,疑惑道:
    “不让它昏睡过去吗?”
    许克生摇摇头,
    “只是让它无力挣扎。没有辅助的呼吸设备,昏睡就醒不来了。”
    蓝玉似懂非懂,好像很高深的样子,心中的希望又增加了一分。
    ~
    方百户从千户所回来,听到有员外来治马,便背著手,踱步过来看热闹。
    负责警戒的侍卫见他是军官,就放行了。
    方百户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宽阔的背影,如山岳一般厚重。
    虽然头髮灰白,但是那份气势依然是让人无法直视。
    是大帅?
    方百户激动的不能自己,脑子不转了,急忙绕到了前面。
    是大帅!
    方百户腿已经软了,趔趄著衝过去,单膝下跪,
    “大帅!”
    他的眼泪哗啦啦地流了下来,嘴唇哆嗦著说不出话来。
    大帅还是那么伟岸,只是鬚髮皆白了!
    大帅老了!
    骆子英急忙上前搀扶起来。
    蓝玉温和地问道:
    “你跟老夫打过仗?”
    “是的,大帅!小人叫方秀清,当年是一个小旗,捕鱼儿海之战后升为百户。”
    “很好!当时你的功劳肯定不小。”蓝玉捻著鬍子,笑眯眯地回道,没有一点架子。
    “大帅,小人的寒舍就在前面不远,不如去稍坐……”
    骆子英急忙摆摆手,低声道:
    “老公爷现在是『蓝员外』。”
    方百户的脑子终於转了一下,大帅今天是便服来的。
    他急忙连连点头,
    “小人明白了。”
    蓝玉低声和他聊了几句,方百户识趣地退下了。
    方百户看著许克生治马,心中无比羡慕,小秀才竟然可以如此接近大帅。
    他的脸滚烫,脑子依然很乱,甚至恨不得自己就是那匹马。
    ~
    铜锅的水已经沸腾了。
    许克生在马左后腿周围扎了一圈止血的银针,烈酒净手之后,拿起了雪亮的手术刀。
    蓝玉想到了看过的医案,这是要割哪里?
    他的心揪了起来。
    许克生的刀子落下,皮肤、脂肪、各种组织向两边分开,鲜血流淌。
    刀口很长,彻底剖开了马的左后腿,剥出了左后腿的股骨。
    蓝玉急忙凑了过去。
    许克生知道他有很多问题,就拿起骨头解释道:
    “老员外,您看,这就是骨疽病。看这里,都空了。”
    “里面有虫?”
    “是啊。这种病潜伏期很长,五年、二十年都有可能,您的乌騅马很幸运,爆发的早。”
    “晚了会怎样?”蓝玉问道。
    “晚了骨头就酥了。您看这骨头,多坚硬!这是病情的早期。”
    许克生將骨头放进铜锅,又丟了几味草药。
    !!!
    眾人都彻底被他的行为镇住了。
    煮熟了还能用吗?
    许克生盖上锅盖,吩咐僕人在锅盖上层层蒙了湿布,將锅盖封的严严实实。
    “大火!”
    许克生吩咐道。
    一名健壮的小卒脱掉上衣,露出一身腱子肉,盘腿坐在灶旁,將风箱拉的几乎只剩下残影。
    许克生点燃一炷香,
    “香灭停火。”
    ~
    蓝玉扯著鬍子,怔怔地看著这一切。
    医疗的手段太匪夷所思了!
    自己南征北战,见多识广,但是煮骨头治病,还是第一次见。
    周围的人也都目不转睛地看著,谁也没想到还能如此治病。
    许克生满头大汗,秋风吹过,不由地打了个寒颤。
    但是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
    他开始处理刀口。
    用纱布清理了积血,仔细检查了几遍,確保附近的组织没有被感染。
    之后,他要来纸笔,不能干等,趁机將后续的护理规则写下来。
    只见他笔走龙蛇,下笔如风,留下一列列乾净整齐的行草。
    眾人闻到了骨头的香味。
    ~
    天色转晴。
    秋风吹散了乌云,天空碧蓝如洗。
    一炷香燃尽。
    一旁看香的僕人急忙大喝:
    “停!”
    拉风箱的士兵停了下来,他已经浑身大汗,冒著热气,皮肤红的像蒸熟的螃蟹。
    僕人揭开层层湿布,打开锅盖,瞬间香飘四野。
    许克生拿起竹夹捞出骨头,放在盘子里让它自然变凉,之后继续写护理规则。
    蓝玉等人都安静地站著,没人敢去打扰。
    终於,许克生放下笔,规则写完了,骨头也变温了。
    再次用烈酒洗了手,用毛刷子剃乾净骨头上面的肉丝、皮膜。
    他拿著骨头,安放回去,缝合刀口。
    当缝合完最后一针,他已经满头大汗,內衣全被汗浸透了。
    许克生缓缓起身,
    “等它自己醒。”
    蓝玉惊讶道:
    “这,这就行了?”
    许克生指著新打造的木架子,
    “之后將它半吊著,伤口彻底癒合之前,不能让它乱跑。”
    他又指著一个小的架子,
    “这是固定左后腿的,防止这条腿沾地。我来解释一下这条腿的后期护理。”
    蓝玉急忙將马夫叫到近前。
    许克生只是简单地讲了一些要点,细节都已经写下来了。
    眾人都听的很入迷。
    马腿竟然需要按摩,不然肉会缩;
    饲料不能太精细,还要加粗料;
    既不能走太多,还建议放养;
    ……
    最后,许克生想起来一件至关重要的事,他询问马夫,
    “你识字吗?”
    “小人识字,《司牧安驥集》《相马经》《马经大全》这些小人都能默写。”
    “那我就放心了。”许克生將厚厚一摞护理细则给了他,“你好好看,不懂的隨时来问我。”
    马夫恭敬地双手接过,找来油纸,將厚厚的细则小心地包裹起来,
    然后塞进怀里,繫紧腰带。
    ~
    蓝玉虽然听的似懂非懂,但是他知道这是真货!
    “小许相公,成活率多高?”蓝玉小心地问道。
    “四成吧。”
    “好!”蓝玉猛拍大腿,竟然提高了两成。
    此子行事稳重,医术通神,可堪大用啊!
    见许克生累的脸色苍白,他亲自上前架住,
    “小许相公,咱们去吃酒,剩下的事情让儿郎们去做。”
    许克生没有注意“儿郎”这种军中多用的词,隨口应道:“好啊!什么时辰了?”
    “刚过午时。”
    实在太累了,是要坐下吃点喝点。
    酒菜流水般送上来。
    许克生先吃了几块甜点,垫了肚子。
    ~
    方百户看著乌騅马醒了,又被马夫指导,吊在硕大的木架子下。
    乌騅马被运走了,现场冷清了下来。
    方百户看到,许家院子里摆了一桌,大帅和许克生相对而坐,正在举杯畅饮。
    他匆忙回家挖出一坛珍藏最久的黄酒,准备去送给大帅。
    一路快走,来到了许克生的院外。
    把守的护卫知道他是老兵,没有阻挡。
    方百户看到了大帅和许克生,两人的对话清晰地飘来。
    两人都喝多了,舌头有些大,
    “小许,最危险的不是你动刀子吗?怎么说是后期最危险呢?”
    “老蓝啊,骨头在锅里煮,剩下的只有无机骨基质,后期要靠爬行替代,就是马自身的骨细胞渐渐替代,这个就太漫长了。期间一旦发生感染、排异,就全完了!”
    “小许,你说啥?”
    老蓝?!
    许克生疯了!
    方百户嚇得一个激灵,怀里的酒差点摔了,立刻掉头就走。
    俺肯定听错了!
    ~
    马车轔轔而去。
    马夫坐在车辕上,目不转睛地盯著乌騅马。
    有人同情地拍拍马夫的肩膀,
    “有你小子受的了!”
    那么厚的规矩,让人看了就脑袋大。
    马夫红光满面,
    “你懂个屁!”
    他轻轻拍了拍胸口,单凭这个,子孙后代保准有碗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