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梦境

    一晚上能卖出十来斤,就算是不错的收成了。
    儿子躺在医院,每天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张悦瘫痪在床,吃穿用度,也处处需要钱。
    这个家,全靠他一个人撑著。
    之前为了给儿子治伤,家里那点微薄的积蓄,早已得一乾二净,还欠下了不少外债。
    厂里那边,倒是派人来过几次,说是愿意赔偿一笔钱。
    可那钱,姜河不能要,也不敢要。
    一旦收了,不就等於承认了儿子是工伤吗?不就等於,默认了那些畜生的说辞吗?
    他若是收了那笔钱,以后还怎么有脸,去医院看那躺在病床上的儿子?又怎么有脸,去面对日日夜夜以泪洗面的张悦?
    时间一点点过去,很快便到了九点多。
    今晚的生意还算不错,卖了十来斤,能有个六百来块的收入。
    虽然镇上的人对他颇有微词,但蜂蜜是实打实的实惠,谁又会放著便宜不占呢?
    姜河收拾好摊子,將赚来的钱仔细地叠好,放进贴身的口袋里。他没有立刻回家,而是骑著三轮车,又去了趟镇上的熟食店。
    他买了两个卤得喷香的鸡腿,又去旁边的杂货铺,买了几包暖宝宝。
    天冷了,张悦的腿脚一到冬天就疼得厉害,贴上这个,或许能让她暖和些。
    他將东西小心地放进车斗里,才重新骑上那辆破旧的三轮车,消失在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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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轮车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顛簸著,车灯在黑暗中划开一道光。
    姜河將买好的东西小心地护在怀里,鸡腿和暖宝宝,是他此刻能给予妻子最实在的温暖。
    他想,张悦现在应该醒了吧。她一个人在家,会不会害怕?腿是不是又开始疼了?
    这些念头如同车轮下的石子,一下下地硌著他的心。
    终於,他看到了自家院落那熟悉的、微弱的轮廓。
    他將三轮车停在院外,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先走到了蜂场的边上。
    “嗡。”
    几乎是在他靠近的瞬间,那几十个蜂箱里,竟不约而同地响起了一阵低沉而整齐的嗡鸣声。
    那声音不似白日里的嘈杂,更像是一种迎接的礼乐,庄重而又温和。
    紧接著,成千上万只蜜蜂从蜂箱的出口处涌出,却並未四散飞舞,而是在姜河的面前,匯聚成了一团缓缓旋转的、活著的云。
    它们围绕著他,亲昵地蹭过他的脸颊和指尖,却没有一只伸出尾针。
    姜河伸出手,任由几只胆大的蜜蜂停在他的掌心。他能感觉到它们翅膀扇动时带来的微风,和它们细小的足肢上传来的轻微触感。
    “好了,好了,我回来了。”他低声说道,像是在安抚一群归家的孩子,“都回去睡吧,明天还要采蜜呢。”
    那团蜜蜂组成的云,仿佛听懂了他的话,又围绕著他盘旋了一圈,才恋恋不捨地,重新飞回了各自的蜂箱之中。
    姜河看著它们,脸上那因常年劳作而紧绷的线条,才稍稍柔和了几分。
    在这世上,或许也只有这些不会说话的小东西,能给他带来一丝慰藉了。
    他提著东西,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院门。
    屋里没有点灯,只有一缕清冷的月光从窗户照进来。
    张悦还没有睡,坐在臥室里面发呆。
    “回来了?”
    “嗯,回来了。给你买了两个鸡腿,还热乎著。还有这个,贴在腿上能暖和些。”
    他撕开一包暖宝宝,搓了搓,贴在了张悦那早已失去知觉的膝盖上。
    张悦没有说话,只是低著头,看著腿上的东西。
    姜河把鸡腿从油纸包里取出,撕成一小块一小块,放进碗里,端到她面前。
    “吃吧。”
    张悦拿起筷子,夹起一块鸡腿肉,慢慢地咀嚼著。
    姜河就坐在她对面,静静地看著她吃。他没有动筷,只是將那瓶蜂蜜放在桌上,偶尔拧开盖子,用手指蘸一点,送进嘴里。
    一顿夜宵,在沉默中吃完了。
    他收拾了碗筷,又打来热水,再次为张悦擦了身子,將她抱回床上,盖好被子。
    做完这一切,姜河又去提起墙角的尿桶,走出了屋子。
    那东西早已满了,散发著一股刺鼻的骚臭。
    他走到院子角落的排污沟旁,將里面的秽物尽数倒掉,又用井水將桶里里外外刷洗了好几遍,直到闻不到半点异味,才重新提回了屋里,放在床边。
    等他忙完这一切,回到自己的小床上时,已是深夜。
    他躺在冰冷的床板上,浑身上下的骨头都像是散了架。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將他彻底淹没。
    姜河很快便睡著了。
    他做了一个梦。
    一个,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做过的,温暖的梦。
    梦里,不再是这阴冷的冬夜,而是来年春天。
    阳光明媚,暖洋洋地照在身上。他正坐在自家的院子里,看著电视。
    电视里,一个新闻播报员,正字正腔圆地播报著一则新闻:“……本市最大的黑心工厂於昨日被彻底查封,其老板王某某及其团伙,因涉嫌故意杀人、故意伤害、非法拘禁、非法买卖人体器官等多项罪名,已被依法逮捕,等待他们的,將是法律的严正制裁……”
    他看著电视屏幕上,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王老板,戴著手銬,被警察押上警车的画面,只觉得心中那块压了许久的巨石,终於被搬开了。
    “老薑,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一个温柔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他回过头,看见张悦正端著一盘切好的水果,朝著他走来。
    她站著,走著,那双腿,是健康的。她的脸上,也再没了那份麻木与疲惫,取而代之的,是如同春日阳光般灿烂的笑容。
    “爸,妈。”
    一个有些含糊,却充满了喜悦的声音,从院门外传来。
    他看见自己的儿子,正提著一个崭新的工具箱,大步地走了进来。
    他不再是那副痴傻的模样,虽然眼神里还带著几分孩童般的纯真,但脸上,却洋溢著自信和快乐。
    “爸,妈。我回来了!”儿子跑到他们面前,將工具箱打开,里面是一套崭新的木工工具,“师傅今天又夸我了,说我学得快,打的家具又结实又好看。”
    “好!好!不愧是我儿子!”他笑著,揉了揉儿子那剃得短短的头髮。
    张悦也笑著,將一块苹果塞进儿子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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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里的画面一转。
    他们一家三口,正开著一辆崭新的小汽车,行驶在乡间的公路上。
    道路两旁,是金黄色的油菜田,一望无际。
    成群的蜜蜂在丛中飞舞,发出嗡嗡的声响。
    儿子坐在后排,摇下车窗,將手伸出窗外,感受著风的吹拂,嘴里还哼著不成调的歌。
    张悦坐在副驾驶,回头看著儿子,脸上满是宠溺的笑。
    姜河开著车,看著身旁的妻子,和后视镜里的儿子,只觉得,这辈子,再也没有比这更幸福的时刻了。
    他想,等到了前面的那个小镇,就停下车,找一家最好的馆子,点上满满一桌子菜。
    他要告诉他们,他爱他们。
    他要告诉他们,他们一家人,会永远这样,幸福地生活下去。
    迈向,更美好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