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崩坏(4)

    连州城已化作人间炼狱。
    陈烈紧握著双刀,將萧倩护在身后,穿行在血与火交织的街道上。
    他们儘量避开那些疯人,但这些曾经的街坊邻居,如今的数量已多到避无可避。
    刀光闪过,一颗狰狞的头颅滚落在地。
    又一刀挥出,洞穿了一个扑来身影的胸膛。
    每一次出刀,陈烈的眼神就黯淡一分,动作就麻木一分。
    他不再言语,只是沉默地挥刀,沉默地开路,沉默地將一个又一个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斩於刀下。
    最终,他们抵达了城南的最外围,这里靠近城墙,疯人相对稀少,空气中瀰漫著绝望的死寂。
    他知道了,这城,是出不去的。
    陈烈来此,是为了求证心中那个早已成型,却又不敢去相信的答案。
    他从怀中,摸出了那把早已腐朽不堪的劣刀。刀柄的木头已经糟烂,断裂的刀身锈跡斑斑,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
    “陈公子……”萧倩看著他疲惫的背影,声音里带著一丝颤抖,“我们……不逃了吗?”
    陈烈没有回头,目光死死地盯著远处那高大而冰冷的城门。
    “萧姑娘,”他的声音沙哑而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知道我们……都不是活人。”
    萧倩的身子微微一颤,嘴唇动了动,却终究没有发出声音。沉默,已是最好的回答。
    “这不是病。”陈烈继续说道,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疲惫,“事到如今,你告诉我与否,都已经不重要了。我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猛地將手臂一挥,用尽全身力气,將手中那把腐朽的断刀,朝著不远处的城门,狠狠地掷了过去!
    断刀在空中划过一道无力的弧线,在接触到城门前那无形的屏障时,竟如冰雪消融般,无声无息地化作了齏粉,散入风中。
    但是,就在刀粉消散之处,那坚不可摧的结界之上,却意外地,出现了一道微不可察的裂痕!
    陈烈见状,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
    “还有办法!”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那两把依旧锋利、完好无损的双刀,又缓缓地摇了摇头。
    “萧姑娘,”他转过身,说道,“你说,我们算是什么?是该庆幸自己,能在这虚假的世界里,又重活了一世吗?还是该哀悼自己,就算是死了,也不得安息,被永生永世地困於这座死城?”
    他拉起萧倩的手,回头望去,巷道的尽头,已有不少新的疯人发现了他们,正嘶吼著追来。
    “我不知道答案。”他继续说道,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我只知道,这扇门,仍有被打开的机会。这一切或许是虚假的,但萧姑娘,有些东西,一定是真的!”
    “你对我的恩情,是真的!”
    萧倩被他这番话,说得一愣,她看著眼前这个男人眼中那炽热的光芒,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陈烈却已拉著她的手,不再有丝毫犹豫,朝著那扇紧闭的城门,迈开了脚步!
    当他的身体接触到城门结界的一瞬间,一股无法言喻的剧痛,如同亿万根钢针,瞬间刺穿了他魂魄的每一寸!
    丝丝黑气从他身上疯狂地冒出,他整个人都因这极致的痛苦而剧烈颤抖,喉咙里发出了不似人声的悽厉惨叫!
    无数的记忆碎片,在此刻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涌入他的脑海。
    他记得的,是那个闷热的午后,父亲赤著上身,抡著铁锤,汗水浸湿了黝黑的脊背,火星四溅中,教会了他如何锻造第一把刀。
    他记得的,是母亲端来绿豆汤时温柔的笑,记得自己第一次將打好的髮簪送给心仪的邻家女孩时,那份青涩的喜悦。
    他记得的,是母亲病重时,自己日夜守在床前,最终却只能无力地看著她咽下最后一口气。
    他记得的,在自己最绝望的时候,那个如同仙子般的姑娘,递给了他一袋沉甸甸的银子,那份恩情,比他锻造的任何钢铁都要重。
    他不记得的,是那场血与火的攻城战。
    是城墙之上,他手持双刀,身边是不断倒下的袍泽。
    是他一刀又一刀地,將一个又一个登上城墙的敌人砍下城去,直到,敌人的长枪,冰冷地贯穿了他的胸膛。
    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看见连州城破,火光冲天,他看见远处,一个穿著水袖长裙的姑娘,正站在高楼之上,绝望地望著战场。那姑娘的脸,渐渐地,与萧倩的脸,重合在了一起。
    “不要!”萧倩见状,终於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喊道,“你会魂飞魄散!连轮迴,都入不了的!”
    但是,她的哭喊,丝毫不能动摇陈烈的决心。
    她知道,寻常魂魄,胆敢衝撞镇魂碑的结界,下场只有一个——魂飞魄散,彻底消散於天地之间。
    但是,陈烈,他就是要用自己这卑微的魂魄,为她,撞开一条生路!
    他认为,这两世,他都堂堂正正地活过,他都应该算是人!他不愿,最终化作那无知无觉的恶鬼而死。
    哪怕此身,魂飞魄散,也要报答此生萧倩之恩!
    “此刀,名烈!”
    “此刀,名倩!”
    这是他,在受了萧倩的接济之后,为自己重新锻造的两把刀。
    这个秘密,他谁也没说过。
    此刻,他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吼了出来。
    “萧姑娘!若有来世!莫要忘我!”
    当最后一个字音落下之时,他的身形,已然尽数没入了那扇城门之中!
    那坚不可摧的结界,被他这凡人之魂,硬生生地,撕开了一道转瞬即逝的口子!
    而他身后的那些鬼,也已然抵达。
    萧倩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出了城外,就在她出去的瞬间,那道口子,便又重新闭合。
    那些追击而来的鬼,尽数撞在了城门之上,发出一阵悽厉的嘶吼,最终,化作黑烟,消散得无影无踪。
    出了城门的萧倩,已然不再是血肉之躯,而是轻盈的魂魄之態。
    她飘在空中,看著那扇冰冷的城门,口中发出呜咽,眼中,却再也流不出一滴泪来。
    只听得啪嗒一声。
    两卷被布包得好好的字词,从她魂体中落下,掉在地上。
    是《蝶恋》和《水调歌头》。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
    她知道,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魂魄,是绝对,绝对不可能,撼动这镇魂碑结界分毫的。
    但是,他做到了。
    他凭藉著一己之魂,凭藉著那份比钢铁还要坚硬的执念,將这座囚禁了数万亡魂的牢笼,撕开了一道口子。
    “我不会忘记你的,陈烈。”
    “你,一定要有来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