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蝉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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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头的老槐树底下,李二正扒著脸坐在自家门口,嘴里叼著一根枯草,脸色灰白。
    夏日尚未入伏,天已热得发紧,晒得土地龟裂。远处山脚下一条乾涸的河道,河底干成了褐色石板,一眼望去,不见水光。
    “唉——”他又长长地嘆了口气。
    这几年太难熬了。
    皇上连年征粮征丁,十税四成,颗粒归仓。地里的庄稼还没熟透,地头的税官就先来人踩了一遍。
    头一年说是旱灾,第二年说是火灾,今年倒好,连个由头都懒得编了,官差骑著高头大马,挥著榜文照样收。
    李二活了三十有六,头回见到一月三起土匪劫寨的。
    也怨不得朝廷不管,那帮穿著盔甲的衙兵还不如土匪凶。
    “我家那口子都饿得掉头髮了。”他喃喃,“再这样下去……嘖。”
    他往屋里瞥了一眼,孩子瘦得皮包骨,媳妇眼窝深陷,连吵架的力气都没了。
    前日听说村北陈二狗家已经饿死了人,尸首都已经拉去埋了。
    “老天爷啊……”李二仰著脸看了看那焦灼的天色,“你要是真长眼,就收了那些作乱的,给咱们村留一口饭吃吧。再这样下去……明年这村子就不叫李家村了,叫死人村得了。”
    他没什么学问,也不指望能说出什么感天动地的大道理。
    只是一条命,两双手,两个娃。撑得过今年才有明年。
    村东头那边传来人声,说是隔壁赵老三家的女儿病得快不行了,连口粥都熬不起了。
    李二烦得很,正要起身回屋,忽听左近几个小孩凑在一起嚷嚷:
    “我娘说,有个叫青阳的道士,在外面到处帮人哩!”
    “真有这人?”
    “有!我舅父在镇上干活,看见他背两把剑,一把黑伞,穿著一身旧道袍,专门替穷苦人出头勒!”
    李二听著这话,心头不知怎的竟也动了动。
    他从前不信这些,可现在真是走投无路了。
    如果这青阳道士真有,那要是能来他们村……
    他望著那一眼望不到头的乾田地,心里慢慢腾起一点不知道能不能保住的小希望。
    树上的蝉忽地叫了几声。
    叫得古怪。
    李二眉头皱了皱,望著那老槐树,他没多想,只觉得这热天烦得慌。
    正当李二准备踮起脚,去掐住那树上的蝉,想著这玩意儿肉不多,丟锅里煮也算有滋味的时候——
    耳边忽听得叮叮哐哐一阵杂响。
    像是铜钱相碰,又像是铁剑撞鞘,夹杂著布履踩著土地的沙沙声,一下一下,竟有些悠哉。
    他回头望去,只见村口那条通往镇上的小路尽头,缓缓走来一个人影。
    灰扑扑的身形在阳光下晃得不真,近了些才看清,是个年轻道士模样的人。
    这道人穿得不怎么整齐,头髮只得插耳,又不像是犯过什么罪被官府剃了的模样,只显得清爽。
    他身上那件道袍看著年头久远,肩头还补过一块,脚下踩的是一双做工粗陋的布靴,沾了土,看著不像是富贵人家的少爷,更像是个从山里赶路下来,走了很久的云游道人。
    他背后背著两柄剑,一铁一木,还有把黑色的油纸伞,肩上还斜掛一串穿铜钱的绳索,铜钱哗啦哗啦地轻响,也不知道是哪朝哪代的。
    李二眯了眯眼,有些看呆了。
    他不认得这人,可这打扮却是活脱脱的,青阳道人。
    村里娃说的那个道士。
    他还在发愣,那人却已经走到了跟前,歇了口气,抬手在额角抹了把汗,打量了一下四周这乾裂的土地,又低头看了看地上的李二,忽地咧嘴一笑:
    “这位居士,贫道赶路太久,喉咙冒烟了。”
    他语气平和,甚至带了点隨和的调笑意味。
    “討口水喝罢。”
    李二一下没反应过来,只是望著他肩上那两把剑,还有那一身不像正经、却又说不清是哪路山门的破袍子,一时嘴巴张了又合。
    他“哦”了一声,慌慌站起身,一边往屋里喊:“孩他娘,快把水拿出来,有贵人来了!”
    那蝉还在树上叫,声声越急,也没人去捉他了。
    可这回,李二听著却没了心烦气躁的感觉。
    他只是望著那个年轻道士的背影,忽然觉得,像是盼了很久的雨快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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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水是李二家里最乾净的一瓢,用一个老陶罐装著,从村后唯一没干涸的小沟渠挑回来的。
    黎言清仰头灌了两口,咽下后觉得喉咙里的火才稍稍压住。他擦了擦嘴角,把陶罐还给李二,顺手从內襟里摸出几块碎银子来。
    “接了水,总不能白喝。”
    银子放在桌上,哐当一声。李二原想推辞,可一眼看清那分量,心头一震,这些银子,够一家人去镇上换些食物了。
    “谢恩……谢道长……”李二有些结巴地作揖。
    门外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几个村里有头脸的老人,还有村长,一齐气喘吁吁地赶到李二家。狭小的屋子一下子被挤得满满当当。
    “青阳道长当真来了?”村长一进门便问,声音发颤。
    没人接话,屋里一时鸦雀无声,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还是村长上前一步,拄著拐杖低声开口:
    “道长……我等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他说著,便將村里的事一桩桩说了出来。
    年年灾祸连连,朝廷徵税沉重,土匪却屡剿不绝。今年更是接连失水断粮,村北饿死人,村南断井水。那伙土匪白日进村,劫財劫粮劫人,连狗也抢了去,至今不知死活。
    眾人声泪俱下,话里带著压抑了太久的绝望。
    黎言清听完,没有言语。他只是从身后包袱里取出那本妖魔录,翻开到其中一页。
    纸张一动不动地停下。
    那是一只大的夸张的蝉。
    他指著那蝉,转头问眾人:“诸位居士,见过这东西吗?”
    李二凑过来看了看,迟疑著说:“蝉倒是见过。可像书上这么大的……没见过。”
    “不过……”他一顿,又小声道:“那帮子土匪的头头,自称夏日蝉。”
    黎言清的指尖微动,指甲扣在书页的边角,將那一页缓缓合上。
    空气忽然一静,窗外树上那只蝉叫声停了。
    这名儿他耳熟,本没打算多管,不过眼下既然答应了,就去走一遭吧。
    黎言清收起书,语气不重,却听得分外清楚:
    “算是应了名。”
    村长忙道:“他们就藏在乱林的寨子里,道长若肯出手……”
    “我去看看。”黎言清打断他,动作利落地把包袱系好。
    一样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