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青山

    刘成擦乾眼角,低声道:“……二位,若不嫌弃,还请隨我前往后院一观。”
    王渊虹点了点头,率先迈步而出。黎言清紧隨其后。
    三人绕过月门,穿过偏院,来到后宅深处的一方空地。
    地上列著四座新坟,土色尚新,墓碑皆立,青石无名。空气中带著淡淡的潮气与焦草味。草不长,风不起,一切都安静得过头了。
    王渊虹负手站在坟前,打量片刻,眉头微皱,开口说道:“四坟皆有怨气未散。”
    他侧头示意黎言清去看。
    黎言清依言望去,只见每一座坟头之上都缠绕著一缕淡黑的气丝,不浓不烈,却如烟如缕,缠绕不去,仿佛有人不肯离去的低语。
    “这些人虽死於怨,却不成厉鬼,也无煞气,故而你府中无异象,阳火尚稳。”王渊虹淡声说道,“但怨在心未解,便不能安魂。”
    刘成满面愧色:“那……道长,敢问该如何是好?”
    王渊虹也不多话,从袖中取出一叠黄符,一碗清水,再点出一枚硃砂,指尖一捻,唇动如风,片刻便写成一道符文。
    “此符名为通魂,阳人饮之,可在梦中与阴魂通言。”他说著將符投入水中,水面泛起一丝红光,隨即清澈如常。
    “你今夜饮下此水,若你亡妻之魂还来託梦,便能將话说清。记得將她所言,明日一一告知我等。”
    刘成双手接过,连连点头:“谨记道长教诲。”
    王渊虹却只拂了拂袖:“你自己也是读书之人,该知是非因果。她们怨你,你当直面。”
    说罢,他转身便走。
    ——
    当晚,师徒二人被安置在刘府东厢贵宾房。
    床榻整洁,茶点俱备,香气縈绕。
    王渊虹往榻上一躺,叼著茶点往嘴里送:“这刘家虽晦气重了些,好歹也算会做人,点心还不差。”
    黎言清没搭话,独自坐在窗前发呆,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四坟繚绕的黑气。
    “师父。”他忽然轻声道,“她们……真的不会害人吗?”
    王渊虹斜眼看他一眼:“若真想害人,你我今日便已见不得刘成了。”
    他话锋一转,又笑道:“若你真有心,將来自己寻得鬼差去地府亲自来去问她们便是。”
    ——
    这一夜,刘成独自睡下。
    月光穿窗,影影绰绰。
    夜半时分,他果然又梦见王氏来访。
    这一次,她依旧站在月下,但不同的是,她的唇动了——声音,终於可以听见了。
    梦中,月色寒冷如水。
    王氏著素衣立於迴廊之外,面容清瘦,却眉目含慍。
    她缓缓开口:
    “你这负心汉……负我也就罢了,怎敢三人同纳,竟连看我一眼都不肯?”
    “你可知我夜夜泪洗枕巾,病中孤苦……你却早被那三个狐媚子勾了魂,连一口热汤都不曾为我端过。”
    刘成立在梦中,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喉中哽住,只觉得沉如巨石。
    王氏步步逼近,语气更悽厉:“她们自小隨我长大,称我一声小姐,唤我一声夫人,却个个覬覦你这家主的位置!”
    “我本是你明媒正娶的妻,最后却与三妾合葬一处……叫我死也不得安生!”
    她言至此处,泪如雨下,忽而身形虚晃,如雾而散。
    ——
    翌日午后,刘成唤来王渊虹与黎言清二人,面色憔悴,声音低哑。
    “昨夜亡妻果然託梦,与我细说衷情……我……我无言以对。”
    他將梦中所见一一道来,语中满是悔意。
    王渊虹听罢,微微点头道:“你妻生前,知自己身虚,尚能忍痛默许纳妾,死后一吐胸臆,也是情理。”
    “她三位婢女虽未作妖,却与主母爭宠,於情有亏。你妻死后怨深,自能压她三魂,使其仅余碑上残念。”
    “此非厉鬼作祟,无需镇压。但若你真有悔意,须行合礼,安其心。”
    刘成听后,连连点头应允。
    当日下午,三人再回墓地。
    四座新坟前,王渊虹布坛焚香,执符口诵。
    眾人屏息静听,香菸裊裊,四座坟头上的黑雾也隨符焚散去,渐渐淡无。
    刘成则跪在王氏墓前,声泪俱下,一拜再拜:
    “夫人,是我对不住你,负你良久,来生若有缘,我愿与你再为夫妇,绝不再负分毫……”
    身后下人低头垂泪,无一人敢语。
    待一切完成,王渊虹吩咐:
    “此地怨气已散,莫再有人葬於此。”
    刘成自当应诺,言必择吉日,將王氏与三妾之墓一併迁移他处,分穴葬下,另选福地供奉。
    那一夜,无梦。
    翌晨,兰陵城中起风,四野清明。
    午后,日头正盛,师徒二人用过午膳,整装待发。
    刘成亲自將两人送至府门之外,態度恭敬,连连拱手:“二位道长恩情,刘某铭记在心。”
    说罢,便命家僕奉上一包沉甸甸的银子,与中足有十五两。
    王渊虹倒也不客气,提手就收了,一甩袖道:“行善积德,你也好生记著便是。”
    离了刘家,二人慢悠悠行至前几日吃过的餛飩摊前。
    王渊虹眼睛一亮,笑容熟练:“小二,来,两碗三两餛飩,再加两个蛋!”
    小二应声笑道:“道长您又来了!”
    坐定后,餛飩还未上桌,黎言清便凑过来问道:“师父,这一路风尘也走了不少,可否告诉我您的道號了?”
    王渊虹正拿著茶碗漱口,闻言“哗啦”一声吐水,抹了抹嘴角,顿了顿,语气郑重几分,理了理髮髻、衣襟,道:
    “青山。”
    “青山者,可镇妖,可埋骨,立於天地之间,不偏不倚。”
    黎言清正要点头称是,餛飩已热腾腾端了上来。三两一碗,皮薄肉香,汤头加了蛋黄,泛著一层金油。
    老道吃得欢快,连声夸小二手艺不差。
    饱腹之后,师徒二人寻了家临街的旅店住下,王渊虹却一改嬉笑之气,正色道:
    “今日与你再讲三张符,是你立身之本。”
    说罢,他从怀中取出三张黄符样本,一一摊开。
    第一张,安神符。
    “此符最是平常,专镇魂神,用於惊魂未定之人,可防其魂魄出走,亦可夜里护梦。初学者须勤画,勿失一笔。”
    第二张。惊雷符。
    “此符需附於剑身,以道气催动,可引雷击邪,虽未必天雷真降,却自带雷霆之威,凡邪魅鬼祟,皆畏其锋。”
    第三张,通魂符。
    “此符最难。”
    “入水可饮,常人得之可视鬼;道门中人更可通幽语,识破幻象,破其鬼法。若附於剑锋,可破不现之形。”
    黎言清听得认真,连连点头。王渊虹看他悟性尚佳,也不藏私,亲自执笔示范,又让其反覆临摹。
    暮色渐沉,烛火映壁。纸上符纹如跃龙蜿蜒,黄符抖落硃砂。
    “其他的符籙,等到老道有时间再慢慢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