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茶馆

    望海楼这顿饭,李坡吃得是食不知味。
    对面坐著代表贾似道,深不可测的魏先生,旁边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孩子气未脱的郑家小姐,外加一个政见相左,身份敏感的宗室之女,这可是真真正正的赵家人!
    这饭局简直比穿越前陪领导应酬还要心累。
    幸亏李禾秀是个伶俐人,长袖善舞,看出李坡不想跟那几位贵人深谈那些敏感话题,便巧妙地把话头引向了琼州的美食和各地趣闻。
    李坡也顺势讲了几个无伤大雅的小笑话,总算逗得两位姑娘莞尔一笑,席面上的气氛才算勉强维持住。
    等到散席,李坡只觉得身心俱疲。那“玉练槌”后劲不小,魏先生还一直灌他,此时脑袋已有些晕乎乎的。
    婉拒了李禾秀回海筵楼歇歇的邀请,他现在只想一个人待著,逛逛这偌大的琼州城。
    漫步在琼州府城的街道上,小贩的叫卖,孩童的嬉笑,远处码头的號子声混在一起,充满了鲜活的市井气息。
    他漫无目的地走著,感受著这南宋边陲小城的日常,恍惚间有种时空交错的疏离感。
    不知不觉,竟又走到了打铁街。想起初来琼州那日在这里的遭遇,遇到李禾苗,怒打军汉,结识张去疾。明明没过多久,却好像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酒劲上来,口乾舌燥,正好瞧见街角有家茶馆,招牌上写著“清心茗坊”,里面人声嘈杂,生意不错。
    李坡信步走了进去,一股茶香混著点心的甜味令他颇感舒服。
    “客官几位?里边请!”伙计热情地迎上来。
    “一位。找个安静点的位置,上你们这儿最好的茶。”李坡摸出块碎银递过去。
    伙计一见银子,脸上笑开了,连忙把他引到窗边一个相对清静的位置,“好嘞!您稍坐,顶好的日铸雪芽马上来!再给您配几样精细茶点!”
    不一会儿,茶和点心就送上来了。青瓷茶盏里,茶汤清亮,茶叶舒展,香气不错。李坡喝了一口,滋味鲜爽,確实是好茶,正好解酒。
    茶馆里茶客们聊得正热闹,声音不小。內容无非是章家女儿出嫁,李家生了大胖小子,谁家出海发了財,谁家败了业,里头还夹杂著些街坊邻居的风流閒话。
    比如那卖肉的胡屠户看上了对街绣坊的寡妇,请了媒人去说亲,结果被人家嫌他一身猪骚味,给撅了回来,成了大家的笑谈。
    “嘿,杀猪的咋了?家底厚著呢!那寡妇眼光太高!”
    “就是,胡屠户一身力气,嫁过去还能吃亏?”
    “王大哥,那你咋不把你闺女说给他?”
    “呸!我家闺女可是要嫁读书人的!”
    眾人鬨笑起来,气氛热烈。李坡听著,嘴角也不自觉地带了点笑意。如果忽略远在天边的战事,这市井小民的日子,倒也自有一份平淡的安稳。
    正打算喝完这杯茶就回客栈,门口光线一暗,又进来一个人。
    来人穿著件长衫,身材很高大,白的鬍子打理的很整洁,年纪大概五十上下,一副读书人打扮。只是那长衫袖口有些磨边了,眉宇间带著一股落寞和清高。
    “丘先生来啦?老样子?”掌柜的似乎认识他,招呼声里带著点习惯性的客气,但並不热络。
    此人一进来,茶馆里的气氛便不同起来。大家似是都认得此人,且不喜他。有些人直接拍拍屁股走了,剩下的百姓谈话閒聊的声音也压低了不少。
    “嗯。”丘先生矜持地点点头,目光在堂里扫了一圈,看到坐的多是穿粗布短衣的平民,多有不屑。等看到独自坐在一边,正品著好茶的李坡时,眼睛亮了一下。
    他带著一种优越感,踱步直接走到李坡桌旁,略一拱手,
    “这位公子,一个人喝茶岂不寂寞?老夫丘文瀚,看公子也是雅致人,不知能否叨扰,一起品品茶?”
    李坡抬眼看了看他,这人带著点酸腐气,但礼节还算周到,便点了点头,“先生请坐。”
    丘文瀚坐下,抿了口茶,瞥了一眼李坡杯里的茶汤,像是找到了知音,话里依旧带著点优越感,
    “公子懂茶。这日铸雪芽,香气清,味道醇,不是俗物。不像有些人,”他声音提高了一点,眼角扫了扫周围那些喝大碗茶的茶客,“只会牛饮,根本不懂其中滋味,不过是装装样子,粗俗没见识。”
    这话说得,李坡訕訕一笑,没接话。
    丘文瀚却好像没察觉自己的话有什么问题,继续说著,
    “看公子气度,肯定是读过圣贤书的。老夫平生就喜欢跟读书人聊天。不怕公子笑话,老夫以前在北边,也在蒙元手下读过书,还中过秀才。但总觉得那边不是正统,咱们华夏的衣冠文脉,还是在南边!所以歷尽辛苦,才南下投奔正统。”
    他说得有点得意,好像干了些多么了不起的事。但马上语气又变得愤愤不平,
    “可恨这官场被权相把持,瞧不起我们北边来的人,考了几次都不中,想报效朝廷都没门路。可怜我一肚子学问,没地方用啊。唉!”
    李坡听得有点不耐烦,他本就不喜腐儒,只想敷衍几句赶紧走,“先生有大才,总会有机会的。”
    “机会?”丘文瀚嗤笑一声,压低了些声音,但又让周围竖著耳朵的人能听见,
    “现在这世道,哪有什么机会!老夫只求在这海外地方平平安安度过余生就算了,要是能学学以前的胡邦衡先生,教化一下本地的愚民,也算没白读这么多年书。”
    他话头一转,忽然带上点神秘和卖弄,“至於朝廷大事……不说也罢,不说也罢。总之,北面可不太平,不然我也不会逃到这琼州。襄阳那边,恐怕……唉!”
    一听到“襄阳”两个字,李坡的酒意醒了大半。
    他想起望海楼上魏先生为贾似道辩解的话,言说朝廷並未放弃襄阳,李庭芝派了张顺、张贵去救援襄阳,成功打入被围困数年的襄阳,振奋了士气。
    李坡顺著那腐儒的话头问道,“哦?先生也知道襄阳的战事?听说京湖制置使李大人已经派了张顺、张贵两位义士带兵突破重围,进城支援了,城里士气正旺,先生怎么这么悲观?”
    丘文瀚见李坡感兴趣,像是终於找到了炫耀“消息灵通”的机会,脸上露出得意,忘了刚才的“不说也罢”,声音又不自觉地提高了,巴不得整个茶馆的人都能听到,
    “公子只知道前面的事,不知道后面的!老夫在琼州虽然不得志,但还是有些门路的。刚得到一个从北边来的朋友的確切消息:那张贵將军確实是条好汉,本来和殿前副都指挥使范文虎將军约好了里应外合,没想到军里出了叛徒,把计划泄露给了那个投靠蒙元,甘心当走狗的逆贼刘整!”
    他语气激动,好像亲眼见过一样,“刘整设了埋伏,张將军力战到底,最后……全军覆没!张贵的尸体都被刘整那奸贼拖到城下示眾。听说现在襄阳城里,人心惶惶,士气低落到极点。依老夫看,这襄阳城怕是守不住了!”
    李坡心里一震。他虽然知道歷史走向,襄阳城必破,此后长江防线崩溃,再之后首都临安都陷落了。
    但亲耳听到这惨烈的细节,尤其是从这么一个不靠谱的酸儒嘴里用这种炫耀的方式说出来,还是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和压抑。
    就在此时,茶馆门口猛地衝进一个人,正是满头大汗的王二牛。他焦急地四处看,一眼看到李坡,立刻大喜,快步跑过来,也顾不上场合,喘著气急急地说,
    “李大人!可找到您了!刚才云鈐辖派人到客栈传话,说今晚马知州在府里设宴,请您一定去参加!”
    门外,夕阳西下,把一排排屋顶染上了一层血色。
    马知州的宴请,这又是要唱哪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