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雄雌

    寧远县东门附近的火光,將湿漉漉的青石板路映照得如同流淌的血河。
    李坡喘著粗气,將环首刀从一个官兵胸口拔出,温热的血液溅了他一手。他刻意站在吴叔视线可及的范围內,动作大开大合,甚至带著几分表演式的凶狠。
    孙千帆则如同忠实的影子护在他侧翼,刀疤脸在火光下更显狰狞,他出手狠辣,但更多是在有意识地格挡和驱赶,並未刻意追杀溃散的官兵。
    带来的那几名青壮,经过数月训练和此刻血腥的刺激,也红著眼跟著衝杀,竟真有几分悍勇之气,依著平日练习的配合,也结果了几个落单的兵士。
    “干得不错!”战斗稍歇,那国字脸吴叔走了过来,沙哑的嗓音带著一丝难得的讚许。
    他目光扫过李坡和他身后那群喘著粗气的青壮,“没想到你白面书生模样,会製盐也就罢了,手下还有几分硬茬子。放心,此番功劳,我会如实稟报二当家!”
    李坡却是环视四周,一副焦急惶恐,“吴叔,您……您可见到我那兄弟林祥儒?还有我手下两个弟兄,方才乱战之中,一转眼就不见了踪影!这兵荒马乱的,可別出了什么事!”
    他演技逼真,额角甚至急出了冷汗,目光不住地向四周黑暗处张望,一副心急如焚的模样。
    吴叔皱了皱眉,打量了一下混乱的现场,沉声道,
    “黑灯瞎火,杀红眼走散了也是常事。许是追溃兵追得远了,或是躲在哪处巷子里暂歇。此刻城內未靖,你几人单独去寻找,反而不美。且稍安勿躁,待与少寨主他们匯合,人手多了再一同寻找不迟。”
    李坡闻言,脸上焦急之色稍缓,但眉头依旧紧锁,喃喃道,“但愿如此,但愿如此。林兄他手无缚鸡之力,可千万別撞上硬点子……”
    他这番作態,既全了“兄弟情深”的戏码,又將林祥儒的“失踪”合理化,並未引起吴叔的怀疑。
    约莫一刻钟后,另一股海贼簇拥著陈如倬和王富贵而来。陈如倬一身白儒衫已染上不少血点,脸上却洋溢著残忍的满足感。
    他身边还跟著几个穿著胥吏公服、乡绅打扮的人,个个带著諂媚的笑容。李坡眼尖,赫然发现老熟人周主簿也在其中,正低著头,不太情愿的样子。
    周主簿与吴叔匆匆见了礼,眼神闪烁地瞥了李坡一眼,便藉口要安抚受惊的百姓,带著两个贴己的衙役迅速离去。
    “吴叔!”陈如倬兴致勃勃地引荐身后一个面相精悍的汉子,“这位便是既开城门又亲手结果了赵县尉的赵长福,赵弓手!是条好汉。”
    那赵长福上前一步,对吴叔抱拳行礼,声音洪亮,“吴叔好!久仰大名,一直想去鹿回头岭拜访您,只是县里事务繁杂,一直未能成行,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吴叔那张老实憨厚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微微点头,沙哑道,“赵弓手,你这次做得很好!我冒昧替二当家做一次主,赏银百两。我连珠寨,绝不亏待有功之人。”
    “谢二当家!谢吴叔!”赵长福脸上露出喜色。
    陈如倬又指了指旁边几位,“这几位是县里的贴司、手分、衙前,还有附近几个乡的耆长,也都是『深明大义』之人。”
    几人连忙上前,一一与吴叔见礼,姿態放得极低。
    吴叔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过这群人,声音依旧沙哑,却带著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
    “诸位,你们今日的选择,是明智之举!流水的县令和县尉,铁打的连珠寨和你们。他们干几年,拍拍屁股走了,留下的烂摊子,还得你们这些本地胥吏、乡绅来收拾。孰近孰远,孰亲孰疏,跟著谁才能真正保一方……嗯,保诸位自家安寧富贵,相信你们心中自有桿秤。望日后,我等继续精诚合作!”
    一番话软中带硬,让那几个胥吏乡绅连连点头称是,表忠心之言不绝於耳。
    待送走他们,接著便是论功行赏。吴叔宣布所有参与此次行动的海贼皆有赏银,依据功劳大小分发。
    李坡“奋勇杀敌”,得了二十两,他手下那几名青壮也各得了十两。
    李坡却无喜色,脸上堆满焦虑地向陈如倬询问,“少寨主!您那边可曾见到林兄?他和两位弟兄,方才在东门这边廝杀,一转眼就不见了。这可如何是好!”
    陈如倬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快意,面上却装出讶异和关切,
    “哦?林兄不见了?我那边倒是未曾见得。许是杀得兴起,追敌追远了。李兄莫急,我这就派几个人帮你去找找!”
    他表现得颇为仗义,当即点了几个人,吩咐他们去附近巷弄寻找。
    李坡连声道谢,表情真挚无比。
    一番折腾后,吴叔下令,让海贼们挑选官军的精良兵器替换手中用坏了的,又將一些易於携带的精细粮食和贵重財货装上骡马和大车,至於那些堆积如山、一时难以运走的大量粮秣军资,则泼上火油,一把火点燃。
    冲天的烈焰再次腾起,映红了寧远县的半边天。
    李坡冷眼看著这一切,心中计算著时间。他偷听到吴叔低声询问陈如倬府库银钱的处理情况,陈如倬得意地回道均已清点封存,暂时藏匿於那几位投诚的书手家中,安全无虞。吴叔这才满意点头。
    此时,离天亮约莫还有一个时辰。吴叔看了看疲惫却兴奋的手下,挥挥手道,
    “忙活了大半夜,都歇歇吧。想自行找些乐子的,手脚乾净点,卯时正,西门集合,过时不候!”
    海贼们顿时发出一阵心照不宣的欢呼怪叫,顷刻间四散开来,三五结队地消失在街巷深处,不一会儿,妇孺的哭喊声传来。
    ……
    开两朵,各表一枝。
    就在寧远县遭血洗之时,吉阳县境內,一处地势稍高的土坡上,六百余名官军正埋锅造饭,炊烟裊裊。
    他们昨日冒雨行军,道路泥泞不堪,速度极其缓慢,此刻离目的地吉阳县城尚有相当距离。
    恰在此时,远处扬起一片尘土,只见几个寧远县的弓手慌里慌张骑马而来。
    中军帐內,寧远县县令裴弘文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额上冷汗涔涔,对著上首安然端坐的云鈐辖云从龙颤声道,
    “云大人!如之奈何?这才出发一日,寧远县就遭了贼寇偷袭!这贼寇哪里来的?”
    云从龙缓缓放下手中的茶盏,脸上波澜不惊,仿佛早有所料,
    “裴县令稍安勿躁。来袭的,应是梅山那股连珠寨的偏军。既然寧远县已破,后勤补给断了,那我们便打道回府吧。”
    裴弘文一愣,更急了,
    “您既早知梅山有贼军,为何不分兵剿之?哪怕不分兵,也不该强令下官隨军啊!该让下官留守寧远县协助赵县尉的,赵县尉一人,如何应付得来这等场面?唉,也不知赵县尉此刻如何了……”
    他语气中已带上一丝埋怨。
    云从龙抬眼看他,目光深邃,不答反问,“裴县令,你且说说,这连珠寨为何盘踞多年,屡剿不灭?莫非那陈明甫、陈公发真是三头六臂不成?”
    裴弘文被问得一怔,下意识回道,“自然是因连珠寨势大,水战驍勇,陆上又有鹿回头岭,可据险而守。加之……加之……”
    他有些犹豫,压低了声音,“加之陈氏善於钻营,岛內官场多有与其暗通款曲之人,每每剿匪,消息先行,如何能成?”
    “正是此理。”云从龙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
    “马知州平定黎乱,势如破竹。唯独这连珠寨,成了顽疾。我至琼州后便发现,这一州三军,官场上下,与陈氏勾连者甚眾,恐怕外面的军士也不乏勾连连珠寨之人。这般情势,谈何剿匪?裴县令,我也不瞒你,此番出兵,本意就不在剿匪!”
    裴弘文亦非蠢人,闻言脸色霎时白了,震惊地看著云从龙,
    “可……可赵县尉他绝对是信得过的,我可以用性命担保!不是所有官员都与连珠寨有往来的。”
    云从龙打断他,语气淡漠,“整个寧远县,我只信你裴弘文一人。至於赵县尉……或许亦是忠臣吧,然此时多说无益。若他未投贼,此刻恐怕已殉城。届时,云某必当设坛祭奠,上报朝廷,恤其家眷。”
    他站起身,走到帐口,望著外面忙碌的军士,声音飘忽起来,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既然我等难以分辨,那便让敌人……帮我们辨一辨罢。”
    裴县令张口欲言,最终所有的话都化作一声无力的嘆息,颓然坐回凳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