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这么小的县居然还做了这等防备,”张叁道,顺手在李肆肉嫩的脸上掐了一把,“快使出你那鹰犬牌牌……哎!咋又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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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墙上扔下来一个带绳的竹筐。二人小心地跨过几排陷马坑,将皇城司的令牌放进筐里。令牌上去之后,上面探出一个戴头盔的脑袋,审视了他俩一番,朝后挥了挥手。
    不多时,两扇城门便从中缓缓打开一条窄缝,二人便先后侧身而入。
    一进去,便有几把刀重重压在他二人肩上。里头是座半圆形的内瓮城,四面小城墙上也站着几个弓手,都勾弦对准了他们。
    (注:瓮城,修建在城门外的一圈小城墙,呈半月形或方形,有时也修在城门内,作用是保护城门,为守城留出防御空间。)
    李肆紧张地四顾。张叁倒是轻松得很,转了一圈眼珠,好奇道:“甚么时候修的瓮城,以前可没有。”
    城楼下来了一个全副战甲的年轻头领,二十来岁年纪,执着那皇城司令牌,以跟张叁相同的河东口音道:“非常时期,请恕下官无礼。敢问二位官人是甚身份,为甚到此?”
    张叁拄了李肆一把。李肆板着脸,努力整理措辞,缓缓开口道:“我……是京师龙卫军教头,奉命往魁原城执行军务……因魁原被围,一时难入,需借贵县驿馆休整。”
    张叁听说他是教头,好奇地瞥了他一眼——昨夜他可没说过这个,难怪他身手这般利落,原来这么小的年纪便已是教头了。
    他是京师那边的官话口音,加上令牌在手,那小头领已信了一半,又多问道:“上官既从京师来,可认识一位同来的道长?”
    李肆睁圆眼睛,先前那沉静高冷的形象顿时破功:“长得像马的?会喷火的?”
    那小头领愣了一下。张叁在后头笑出了声。
    那小头领尴尬道:“咳,是,是吧。”
    “是我的同行人。”李肆道,“还有一个长得像猪的力士。”
    张叁笑得更大声了。那小头领尴尬道:“咳,不是狮头力士么?”
    李肆颇为认真地解释:“面具摘了以后是猪脸。”
    张叁在后头拄了他一下,低笑道:“小马驹,你快闭嘴罢。”
    好在那小头领为人正经,不是个会生事取笑的。他令下属放下兵器,将皇城司令牌奉还,揖礼致歉道:“二位上官,刚刚多有得罪。标下是本县的捕头刘武,二位请随我来。”这便带着二人穿出瓮城,向城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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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肆一边走,一边主动问那小捕头:“请问马道长在何处?”
    “本县驿馆简陋,道长一行人多,住不下,现下都住在县衙里。”
    张叁突然插嘴道:“人多?有多少人?”
    “标下知道官人们此行遭遇了山崩,死伤惨重。现在道长一行尚有二十六人。”
    张叁疑道:“既是非常时期,没有身份牌牌、来历不清的二十几个军汉,你们竟敢留宿在县衙里?”
    小捕头面上又露出尴尬来,想来他应当也觉得此举不妥。他转头看了一眼张叁,问道:“听口音,上官可是本地人?”
    张叁道:“正是蚁县人,十五参军,外出八年了。”
    小捕头惊道:“竟是同乡!”他得知张叁久经沙场,又多一份同乡之谊,便开口叹道:“马道长向咱们县大老爷展示了仙火奇术……”
    “甚么术?”张叁疑道。
    小捕头也不说那文绉绉的场面话了,叹道:“道长喷了个火,咱们县爷很喜欢,直夸是奇术。”
    张叁乐道:“我倒要看看是个甚么喷火大马!”他回头问李肆:“真有那么神?”
    李肆问完马道长的下落,就不说话了,一直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被张叁拄了一下,才迟缓地点头道:“火很大。”
    小捕头又道:“道长今晨还升坛作了法,说是他师尊传的甚么兵法,能让外面的人看不见咱们县。”
    张叁:“那我俩在外头咋看见了?”
    小捕头:“这……”
    他显然也不信那道长,奈何劝不住鬼迷心窍的县太爷。因为不知面前二人除了“同行”之外与马道长有何关联,他也不好再多嘴多舌,这便收了嘴,沉默地领二人继续往县衙去了。
    第6章 不得动武
    蚁县虽小,却是五脏俱全。一路走去,市集、茶坊、酒楼、药铺、学堂、庙观,样样皆有。城内道路并不是什么方正格局,地势也并不平整,小巷弯曲纵横,石阶上下交错,时不时便要爬坡上坎、拐弯转道。若没有小捕头在前,外人来了定要迷路。
    当下大军临城,街巷上虽然人丁萧条,但店铺、摊贩都还开门营业,也有零星县民在街巷上来往,生活尚算平静。
    小捕头见张叁一路四顾,便又开口道:“城中一些人家近日迁走了。敢问上官家住甚么地方?若还在城里,标下可派人通知家属。”
    张叁开了开口,哑了一会儿道:“不劳费心,父母早亡,没有家了。”
    此言一出,一直在旁边发呆的李肆转头看了他一眼。
    “小马驹,瞅甚?”
    李肆不跟他斗嘴,乖乖地又把眼光收了回去。
    张叁看他心事重重,便凑过去,把他往边上挤了一挤,二人离前方带路的小捕头远了一些。“咋了?在想甚?”
    李肆仍垂着眼,问道:“你说进蚁县要办一件事,是啥事?可以跟我说么?”
    张叁没说,仍是问:“咋了?”
    李肆抬起头,一双纯净的黑瞳定定地盯着张叁,坦然问:“我要在这里杀人,会害你的事吗?”
    他心里直觉光天化日提刀杀人的事会牵连张叁,更别提马道长现在是县太爷的座上贵宾。带队的指挥使又死了,那二十几个军汉也不知会倒向谁边,应该没那么好杀。
    可他答应了指挥使一定要杀掉马道长,更别提马道长还害死了二叔。
    可要是碍了张叁的事,张叁就不还他蜡丸了。
    他问的时候心下忧虑,没想到张叁闻言一乐:“这算个甚?小马驹,你要杀谁?我帮你哇。”
    蚁县县衙不大,但也是五脏俱全。过了门口的石狮,再越过两块“诬告加三等”、“越诉笞五十”的告牌,绕过影壁,进入第一道院子,左右两边便是衙役班房与牢房。
    班房是县衙捕役、杂役等的值班之所。但此时一溜过去三五间班房,满满当当地挤了二十二个军士,都被缴了兵器,好吃好喝地喂着,在屋里或坐或站,百无聊赖。
    对面的牢房,只关了两个惹是生非的闲汉,门外却站着八个衙役,腰上都挂着刀。衙役们都得了捕头的嘱咐,看似在看守牢房闲汉,眼睛却都往对面班房瞟,生怕这些猛壮军士们有何异动。
    张叁李肆跟着小捕头一进来,那些军士便齐刷刷站了起来,都挤在门窗边张望。把对面八个衙役吓得赶紧站直身体,手扶刀柄。
    那些军士认出了同行的李肆,开始窃窃私语,对李肆倒是没有什么敌意。张叁缀在最后,朝他们龇出两颗虎牙,灿烂一笑,反而令他们眼神紧张起来。
    张叁大跨几步上前,贴在李肆耳边问:“你要杀哪个?”
    李肆不自然地偏了偏头:“不是他们。”
    “噢——”张叁意味深长地,“懂了。”
    懂啥了?李肆莫名地看他一眼。
    “杀那喷火的吧?”张叁贴着他耳朵又道。
    李肆把他推开,小声“嗯”了一声。
    “喷火的咋招惹你了?”
    这话一时半会儿说不清,前面的小捕头又回头张望,李肆便闭了嘴。小捕头请他俩在大堂前稍候片刻,自己也陪他们站着,叫了一名衙役去堂后请示。
    三人立在堂下。李肆和小捕头都规矩笔直地站着,张叁却是晃着脑袋左顾右盼,端详起案桌上的摆设和堂上“明镜高悬”的牌匾——他只认得出个明字,一日一月,甚为简单。
    突然从西边侧院里,奔出一个满面匆忙、幞头都歪了的年轻书生,看衣冠是个小文吏,眯缝着眼睛往三人一望,急匆匆地过来道:“悟之兄!正要去城门寻你!可大事不好了!那妖道又蛊惑咱县……”
    小捕头大咳一声。那小吏猛歇住脚,眯着眼又仔细一看,作揖道:“失礼失礼!不知二位贵客在!”
    小捕头咳道:“咳,两位上官从京师来,与‘仙师’是一路的。”
    小吏结巴起来:“拜,拜见两位上官。仙,仙师正与咱县大老爷讲经论道,在下这便去通报……”拔腿要往堂后遛。
    小捕头:“回来!已经通报了,你回院里去!”
    小吏连连作礼,贴着墙就逃了。
    小捕头朝张叁李肆看了一眼,尴尬道:“是衙内新聘的押司,年纪尚小不懂事,请二位见谅。”
    李肆没说话。张叁爽朗道:“无妨无妨,我们与那妖道也不算是一路的。”
    那妖道,不是,那仙师正如小吏所言,在后堂与县大老爷讲经。两人都穿着道袍,坐在堂中的太师椅上,在檀香缭绕间品茶说道。猪头,不是,狮头力士抱臂站在道长身后,被烟雾熏得昏昏沉沉,躲在面具后头偷偷打起了瞌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