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真正的帝王,喜怒不形於色

    大安宫的殿门,在李承乾身后缓缓闭合,发出沉闷的声响。
    那声音,就像是某种终结的宣告,又像是新一轮角力的开始。
    暮色已深,屋檐上檐角掛著的铜铃在晚风中轻颤,却没有人敢去听那本该清脆的声响。
    隨著李承乾从大安宫走出,程处默等人的掌心渗出细密的汗珠。
    作为千牛备身,按照职责,他应当习惯这样的场面。
    毕竟,当年太上皇也是如此对待无上皇的,现在不过是陛下將太上皇对付无上皇的手段用在了太上皇身上罢了。
    就在刚刚,大安殿里面的爭吵声,在场的千牛备身都听到了。
    虽然是一些只言片语,但也都足够骇人的了。
    他们今日『有幸』听到了这种宫中秘闻,他们不知道是不是陛下对他们的一种试探?
    帝王心思高深莫测,谁能猜得对呢?
    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事情,程处默等人感到一阵窒息。
    程处默偷偷地望向同僚们风,他发现所有人的脖颈都绷得笔直,仿佛他们稍一鬆懈就会人头落地似的。
    “处默......”尉迟宝琳低声道,声音细若蚊吶。
    程处默用眼神及时地制止了他。
    宫墙內的每一句,都可能成为自己的催命符。
    尉迟宝琳这个愣头青到现在还没有明白,实在是让人无奈。
    按照年纪来说,尉迟宝琳的年纪比他还大。
    可是,尉迟宝琳的心智......一言难尽。
    忽然。
    大安宫殿內突然传来瓷器不断碎裂的脆响。
    程处默等人的肌肉瞬间绷紧,右手下意识地按上刀柄。
    李承乾的反应,他们没敢去看,纷纷目不斜视。
    这不是他们该过问的事情,而且,但凡今天的事情传出去了,他们在场的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別想跑。
    一想到这里,程处默觉得等有机会了,再和尉迟宝琳等人说出其中利害,免得他们中有人犯傻然后牵连了自己、同僚和家族。
    今日所听所见到的,为了自己性命著想、为了家族,他必须全部將它烂在肚子里。
    而且,必须將它们全部忘掉才行。
    如此谨慎,才能在这宫墙內保全自身,以及不牵连家人。
    这一刻,他总算是明白了自己阿耶平日里对他说的那些『道理』是很有用的,保命准没问题。
    程处默心中的程咬金形象愈发地高大,同时,他心中对阿耶的钦佩也多了很多。
    阿耶並非是其他人所理解的那种莽夫,没有那么简单,在他看来,阿耶是有大智慧的人。
    李承乾没有理会紧闭的大安宫殿內李世民如何发怒砸碎瓷器这件事,他该说的话,已经都说了。
    剩下的,就看李世民那边今后的表现了。
    “回东宫正寢殿......”李承乾忽地开口道。
    说罢,李承乾在黑甲铁卫和千牛备身等人簇拥下,往东宫方向而去。
    ......
    贞观二年,七月四日,甘露殿
    殿角铜漏滴答,窗外蝉鸣聒噪。
    李承乾伏案执笔,硃砂在奏疏上勾画,笔锋凌厉如刀。
    烛火映在他冷峻的侧脸上,眉宇间凝著一层霜色。
    案头堆积的奏疏已批阅过半,墨跡未乾的纸页散著淡淡的松烟香,与殿內沉水香的气息交织,却掩不住那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那是权力独有的味道。
    忽然,殿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极轻,却刻意控制在能让皇帝察觉的范围內。
    李承乾笔锋未停,眼皮也未抬一下,只是淡淡道:“进来。”
    殿门无声开启,无禄躬身趋入,双手捧著一封军报,漆封上烙著百骑司的暗记。
    他行至御案前三步处跪下,额头抵地,將密报高举过顶:“陛下,百骑急报。”
    李承乾搁下硃笔,指尖在案上轻叩两下。
    无禄会意,膝行上前,將密报呈上,隨即又退回原处,伏身不动,宛如一尊石雕。
    军报入手,触感微凉。李承乾拆开漆封,抽出內里薄笺,目光一扫,便见上面寥寥数语:
    孔颖达,流放岭南途中病卒,尸身就地掩埋。
    纸上的墨跡尚新,字跡工整,不带半分情绪,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李承乾的指尖在“病卒”二字上轻轻摩挲了一下,唇角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又迅速恢復如常。
    他的眼神依旧沉静,甚至连睫毛都未颤动半分,唯有指节微微泛白,泄露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
    ——孔颖达,死了。
    那个曾经在东宫授课时,板著脸训斥他“不修德行”的大儒;那个在朝堂上屡次諫言“太子失德”的腐儒;那个在他登基后仍暗中联络旧臣,並煽动国子监学生生事且妄图扶持李泰余党翻案的逆臣……终於,死了。
    岭南的瘴气,果然没让他失望。
    李承乾缓缓合上密报,指尖在纸面上轻轻一敲,隨即將其丟入一旁的炭盆。
    火舌倏然窜起,將薄笺吞噬,化作一缕青烟,裊裊散入殿顶的藻井。
    “百骑司的人,办事还算利落。”他淡淡道,声音平静得听不出喜怒。
    无禄依旧伏在地上,不敢抬头,更不敢接话。
    作为贴身宦官,他深知陛下越是平静,心思便越是深沉。
    此刻若多说半句,恐怕明日甘露殿外便会多一具无名尸首。
    殿內一时沉寂,唯有炭盆中火星噼啪轻响。
    李承乾重新执笔,蘸了硃砂,继续批阅奏疏,仿佛方才之事从未发生。
    他的笔锋依旧稳健,硃批的字跡工整凌厉,不见半分滯涩。
    然而,无人察觉的是,他的目光在某一瞬微微飘远,似乎透过眼前的奏疏,望见了多年前的某个午后——
    那时的孔颖达手持戒尺,冷著脸训斥他:“殿下身为储君,当以仁德为先,岂可任性妄为?”而他跪坐在席上,低垂著头,指甲却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丝。
    如今,那个训斥他的人,已化作岭南的一抔黄土。
    李承乾的唇角终於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转瞬即逝。
    “无禄。”他忽然开口。
    “奴婢在。”无禄浑身一颤,额头贴得更低。
    “传旨,孔颖达虽为罪臣,然曾教过朕读书,著令其子嗣收敛尸骨,归葬祖坟。”
    无禄一愣,隨即叩首:“陛下仁厚,奴婢这就去办。”
    李承乾不再言语,只是摆了摆手。
    待无禄退下,殿门重新闭合,他才缓缓抬眸,望向窗外。
    夕阳西沉,余暉染红了甘露殿的飞檐,宛如浸了血一般。
    他的眼神幽深如潭,无人能窥见其中翻涌的情绪。
    ——孔颖达死了,他很高兴。
    但这份高兴,不能显露半分。
    因为,真正的帝王,喜怒不形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