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小黄门

    第93章 小黄门
    盛夏的烈日炙烤著广宗城外连绵的汉军营寨。
    空气中瀰漫著尘土、汗水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尸骸腐臭。
    围城已近三月。
    城內死寂沉沉,如同坟墓,而城外汉军士卒的耐心,也在漫长的等待和枯燥的警戒中,被一点点消磨。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
    一队鲜衣怒马、仪仗鲜明的队伍,迤邐而来,打破了军营的肃杀。
    队伍中央,是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车帘掀开,露出一张白皙无须、眼神带著几分倨傲与审视的脸。
    正是奉汉灵帝刘宏之命,前来河北视察军情的小黄门—一左丰。
    小黄门,天子近侍,虽品秩不高,却手握直达天听的权柄。
    地方官吏將领,莫不敬畏三分。
    左丰此行,名为“宣慰將士,体察军情”,实则带著皇帝对旷日持久战事的不满和催促,以及——某些不便明言的心思。
    卢植闻报,亲率军中將领於辕门迎接。
    他一身洗得发白的儒袍,外罩半旧皮甲,风尘僕僕,与左丰一行的光鲜形成鲜明对比。
    “天使远来辛苦。”
    卢植依礼参拜,不卑不亢。
    左丰被迎入中军大帐,目光扫过帐內简陋的陈设,以及卢植身上那件带著补丁的皮甲.
    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他端起亲隨奉上的清水,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
    拖长了调子,才缓缓道:“卢中郎,咱家奉天子之命,特来犒军。不知这广宗贼情——如何了?陛下在洛阳,可是日夜忧心,盼著捷报呢。”
    他特意强调了“日夜忧心”四字,眼神却带著审视。
    卢植正襟危坐,详细匯报了围城部署、敌军现状以及即將完成的攻城准备:“贼酋张角困守孤城,粮草断绝,疫病横行,军心涣散。
    我军深沟高垒,断其外援,耗其锐气。
    待攻城器械完备,时机成熟,便可一举而下,擒杀张角,献俘闕下!
    此乃万全之策,虽耗时稍久,可保將士性命,亦能毕其功於一役。”
    左丰听著,手指无意识地敲击著案几,脸上没什么表情。
    他对卢植的军事部署毫无兴趣,他只关心结果。
    或者说,关心自己此行的“收穫”。
    他话锋一转,带著几分“关切”的口吻:“卢中郎为国征战,劳苦功高,军中將士风餐露宿,著实辛苦。陛下仁德,体恤下情,特命咱家带来些许宫中用度,只是————路途遥远,损耗颇多————”
    他拉长了尾音,目光似有深意地瞟向卢植。
    帐內几位跟隨卢植多年的將领,脸色微变。
    他们听出了弦外之音:索贿!
    卢植面色一沉,他岂能不明?
    他直视左丰,声音平静却带著不容置疑的刚直:“將士为国效死,枕戈待旦,乃分內之事,不敢言苦。陛下恩泽,自当用於抚恤伤亡,激励士卒。
    植身为主帅,更当以身作则,岂敢以军资私奉?
    天使好意,植心领了。”
    他直接堵死了左丰的暗示。
    左丰脸上的假笑瞬间僵住,眼中闪过一丝阴鷙。
    他没想到卢植如此不识抬举,竟敢如此直白地拒绝!
    他强压怒气,冷哼一声:“卢中郎清正廉明,令人佩服!只是——这旷日持久,靡费粮餉,陛下那边——恐怕不好交代啊。”
    “战机稍纵即逝,然亦不可操切。广宗乃贼穴,张角妖法惑眾,若强攻失利,徒增伤亡,反涨贼势。
    稳扎稳打,方为上策。其中利害,植自当上表陈情,请陛下明鑑。”
    卢植依旧不为所动,言语间对张角的“妖法”虽有不屑,但战术上依旧保持谨慎。
    左丰碰了个硬钉子,心中恼怒已极。
    他不再多言,草草巡视了营寨,又去远远“视察”了一下广宗城头,便匆匆结束了行程。
    回程路上,左丰脸色阴沉如水。
    卢植的刚直,让他顏面扫地,更让他预期的“收穫”落空。
    “好个卢子干!不识抬举!”马车內,左丰咬牙切齿,“固垒息军?以待天诛?我看你是拥兵自重,养寇为患!”
    一个恶毒的念头在他心中迅速成型。
    回到洛阳,左丰第一时间入宫覲见汉灵帝刘宏。
    他跪伏在地,声泪俱下:“陛下!奴婢奉旨观军,所见所闻,实在——实在令人忧心如焚啊!”
    刘宏正为各地此起彼伏的叛乱和空虚的国库焦头烂额,闻言皱眉:“忧心何事?卢植战事不利?”
    “非是不利!是——是卢中郎他——他根本无意破贼!”
    左丰抬起头,一脸“痛心疾首”。
    “广宗之贼,早已是惊弓之鸟,粮尽援绝,破之易如反掌。
    然卢中郎却深沟高垒,按兵不动,每日只是操练士卒,打造器械,耗费无数钱粮。
    奴婢亲眼所见,贼人城头守备空虚,士卒萎靡,此乃天赐良机!奈何卢中郎坐视不理。
    奴婢斗胆进言,卢中郎此举——恐非为社稷,实乃拥兵自保,意欲养寇自重啊。
    长此以往,朝廷威严何在?天下盗贼何时可平?陛下!”
    他重重叩首,声音悽厉。
    “养寇自重?!”
    刘宏本就多疑,尤其对手握重兵的將领。
    他联想到卢植迟迟未能克復广宗,耗费巨大,再听左丰这番添油加醋、危言耸听的谗言,一股邪火直衝顶门!
    他猛地一拍御案,震得笔墨纸砚乱跳:“岂有此理,卢植老匹夫,安敢如此i
    ”
    “陛下息怒!奴婢所见句句属实,军中將士皆有怨言,皆言破城只在旦夕,奈何主帅不许啊。”
    左丰趁机火上浇油。
    “反了!反了!”刘宏气得浑身发抖。
    “朕予他节鉞,总督河北,他就如此报答朕的信任?
    传旨!即刻革去卢植北中郎將之职,锁拿进京问罪,用囚车押解。朕倒要看看,他有何话说。”
    “陛下圣明!”
    左丰心中狂喜,脸上却是一副忧国忧民的沉痛。
    数日后,当手持圣旨的緹骑和那辆沉重的囚车出现在卢植军营外时,整个汉军大营都震动了。
    所有將领士卒,皆目瞪口呆,难以置信。
    他们跟隨卢植浴血奋战,眼看胜利在望,主帅竟被以如此屈辱的方式押解回京?
    “中郎將!”
    副將宗员等人悲愤交加,跪倒一片。
    卢植看著那冰冷的囚车,神色却异常平静。
    他整理了一下洗得发白的衣冠,仿佛早有预料。
    他拒绝了宗员等人慾武力抗拒的衝动,坦然走向囚车。
    临上车前,他回头望向广宗城的方向。
    又深深看了一眼那些耗费他无数心血、即將完工的庞大攻城器械,眼中闪过一丝深沉的痛惜与无奈。
    “守好营垒,勿使贼人趁乱得逞,广宗——指日可下——”他对著宗员等將领,留下最后一句嘱託。
    声音不高,却重若千钧。
    囚车的木轮碾过乾裂的土地,发出刺耳的吱呀声,载著这位儒將远去。
    留下的,是军心浮动、士气低落的汉军大营。
    广宗城內,透过城垛缝隙看到这一幕后,黄巾军骤然爆发出的一阵压抑而狂热的欢呼。
    卢植被押解而走,不啻於汉军自毁长城!
    天公將军府,静室。
    张梁衝到张角病榻前,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大哥,卢植——卢植被皇帝老儿抓走了,汉军大营乱了。”
    陆离听到这句话,缓缓收回按在张角背心的手。
    他走到石窗前,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墙壁,看到了营门外那耻辱的一幕。
    负手而立,声音平淡无波:“卢植,已除。”
    病榻上,气息奄奄的张角,灰败的脸上竟奇蹟般地泛起一丝异样的潮红。
    紧闭的眼皮下,眼珠剧烈地转动了一下。
    他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丝微弱的气运,似乎又从那巨大的裂缝中艰难地漏了回来。
    然而,元神深处那崩塌的剧痛,並未因此减轻半分。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远处的广宗城,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城头之上,一面杏黄大旗下,似乎有一道极其虚弱、却充满刻骨仇恨的目光,穿透了空间,与他遥遥相对。
    广宗的战鼓,暂时停歇。
    但被强行打断的攻城之势,被枷锁囚禁的帝国柱石,以及那辆缓缓驶向洛阳的槛车,都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
    汉军的士气,黄巾的喘息,洛阳的暗流————
    一切,都还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