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熔炉

    “欢迎加入星尘计划,章前辈。”
    清脆的声音將他的思绪拉回现实。是那个自称诸葛欣荣的年轻女孩,看起来和刚才没什么两样。
    “我感觉很好。”章胥开口,声音略微有些沙哑,“之前那个是?”
    “认知锁定,”她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能確保您能履行职责。您的身体指標都没问题,再稍缓一会儿,我就带您去熟悉一下环境。”她看了一眼手腕上的个人终端,“再过三天就要开始第一次『战略研討会』了。”
    三天。章胥心中默算了一下。时间很紧。
    他点点头:“我准备好了。”
    十五分钟后,章胥换上了一套深灰色工作服,胸前別著一枚陌生的项目徽標。
    “这边走。”诸葛欣荣在前面引路,两人走出医疗区,来到一条宽阔的金属通道。
    通道两侧是无缝拼接的银灰色金属墙壁,头顶的灯光並非来自传统的灯具,而是整条通道顶部都在发出均匀柔和的白光,將空间照得亮如白昼。空气流动得极快,几乎没有他印象中的那种沉闷霉味。
    通道尽头是一组厚重的圆形气密门。诸葛欣荣將身份卡在识別器上轻轻一刷,伴隨著低沉的气动声,沉重的金属门向两侧滑开。
    门后是一个巨大的垂直交通枢纽。数十部高速电梯在透明的、不知道通向何处的管道中高速穿梭,时不时带起呼啸的风声。
    “我们要去负八十层,第一总装区。“诸葛欣荣说著,走进一部自动打开的电梯。
    电梯內部空间宽敞,没有按钮,诸葛欣荣只是在墙壁上用手確认了目標楼层,似乎整个墙壁都可以触控。
    电梯启动,但几乎感觉不到加速,只有窗外飞速掠过的一个个楼层证明著它惊人的速度。透过电梯玻璃,章胥看到管道外的每一层是巨大的、至少几十米层高的开放空间,无数穿著制服的人员如同蚂蚁般忙碌,各种他从未见过的工程机械在运作。一种难以言喻的、庞大到近乎压抑的工业气息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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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里是?”他忍不住问。
    “熔炉基地。”诸葛欣荣回答,目光平静地望著窗外飞逝的景象,“我们在里世界的第二大基地。它埋在地底十公里深处,共有一百二十个功能层,更深处还有维生和供能设施,我们的很多机密都放在这里。”
    十公里深?而且还往下延伸?
    章胥的心臟微微收缩了一下。他在閒暇时读过不少科学书籍,当年苏联对外公开的,集中一国国力所打出的“科拉超深井”曾经抵达过这个深度,但它只是一口井,最深处连站人都难。而这个“熔炉基地”——
    它的起点便是他曾经所知的技术极限。
    还没等他发问,电梯平稳地停下。
    轿门打开,一股更加浓烈的、混合机油、烟尘和臭氧的味道涌入鼻腔。眼前是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巨大空间,其尺度远超章胥见过的任何机库或工厂。
    穹顶高得望不到头,无数巨大的、如同体育场馆般的照明阵列將这里照得纤毫毕现。空气中迴荡著巨大的机械运转的轰鸣声、高压气流的嘶嘶声、以及无数细碎的敲击和打磨声,匯聚成一片充满力量感的工业交响乐。
    而在这片巨大的空间里,整齐排列著的,是战机。
    很多战机。
    它们静静地停放在各自的机位上,如同列队的鯊鱼,具有流畅的、带有明显隱身设计的菱形机身,无垂尾设计,座舱盖闪烁著淡金色的光泽。机翼下端看不到掛载点,一看就有非常优秀的雷达隱身设计。
    章胥一眼就认出了它们的型號——歼-36,“银杏”。这是共和国对外刚刚公开的、才在沈飞试飞不久的第六代重型战斗机,他甚至在几个月前还亲自撰写过这款战机的评估报告。
    但眼前的景象,完全顛覆了他的认知。
    不是几十架,不是几百架。而是成千上万架。
    它们如同工业流水线上生產出来的標准件,密密麻麻,一望无际,一直延伸到这个巨大洞窟的视野尽头,消失在远方的氤氳雾气中。无数的机械臂、运输拖车和身穿无尘服的工程师,正在这些战机之间忙碌地穿梭。侧面的巨大合金墙壁上,可以看到一排排如同蜂巢般的运载出口,不断有完成组装的新战机被牵引出来,加入这片钢铁森林。
    “这都是歼-36?”章胥的声音有些乾涩,目光艰难地从那片望不到边的机群上移开,转向诸葛欣荣。他知道国家已经定型量產了这款战机,但眼前的规模,这已经不是“量產”能够形容的了,这简直是……工业奇蹟。
    “是的。”诸葛欣荣回答道,“准確来说是歼-36b型和c型。这是『熔炉』基地的三个总装区之一,目前封存和在產的六代机总数超过三千六百架。虽然分配给这些旧机型的產能不多,但我们仍有能力在两周內把这个数字翻一番。”
    三千六百架……两周翻一番?
    章胥感觉自己的呼吸有些困难。这意味著共和国隱藏的空中力量,至少是外界评估的数十倍甚至上百倍。这种恐怖的工业產能和战略储备,足以在瞬间顛覆全球的军事平衡,不,足以征服全球了。
    “为什么?”他艰难地开口,“为什么要隱藏得这么彻底?”
    “因为我们能做到,別人也就做得到。”诸葛欣荣的目光转向他,眼神里带著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洞悉世事的无奈,“技术爆炸不是个例,它在很早的时候就普遍发生了。”
    她示意章胥跟上,两人沿著一条悬空的金属栈道,向著洞窟的更深处走去。脚下的景象不断变化,从六代机总装区,过渡到了某种大型飞行器的生產线。
    那是一种章胥从未见过,只在科幻作品里见过的飞行器。它的外形极其流畅,像是一只展翅的黑色巨鸟,翼身融合,表面覆盖著某种几乎不反光的哑光黑色涂层。看不到传统的涡轮风扇发动机进气口,取而代之的是机身下方几组复杂的、似乎可以变形的进气道和尾喷口。机翼尖端和机身各处,分布著细小的、如同针孔般的姿態控制喷口。
    “第七代高空高速多用途作战平台,代號『鯤鹏』。”诸葛欣荣介绍道,“最大速度4马赫,实用升限八万米,具备初步轨道部署和空天往返能力,採用变循环脉衝爆震组合引擎。去年那部……嗯,《长空之神》里就用过这个设计,虽然不知道您之前有没有看过。”
    章胥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长空之神》,一部由空军大力支持下製作的科幻大片。他当时確实和同事们一起看过,评价是“特效不错,想像力很大胆”,里面確实出现过一款与眼前这飞行器高度相似的“虚构战机”。
    “电影里的都是真的?”他感觉自己的世界观正在被一块块敲碎。
    “大部分是真的。”诸葛欣荣的语气带著一丝无奈的坦诚,“虽然会做一些艺术加工和技术偽装,但核心的技术路线、性能指標,甚至部分外形设计,基本都是真实的。不只是我们,美国人、欧洲人……他们那些科幻大片也是这样。”
    他们继续往前走,经过了一个停放著地面作战装备的区域。那里停放著一排排造型狰狞的主战坦克。它们不再是百式主战较为立体的造型,而是回归了扁平化的避弹设计,主炮的口径和长度惊人,炮口没有制退器,看得到明显的加速线圈——似乎是电磁炮的特徵。
    “100c型主战坦克,125毫米电磁主炮,复合贫铀陶瓷装甲,主动防御,全电驱动,具备有限的等离子隱身能力。”诸葛欣荣的介绍越来越简洁,仿佛这些东西已经不值得过多解释。
    章胥沉默地看著这一切。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试图將这些碎片化的、顛覆性的信息整合起来。如果连科幻电影都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各国隱藏的真实技术水平……那么,几十年来那些层出不穷的、关於未来科技的科幻作品背后,到底隱藏著多么可怕的现实?
    “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再次问道,声音带著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他们来到另一部高速电梯前。这次,诸葛欣荣直接选择了负105层。
    电梯急速下降,窗外的景象变得模糊不清。
    “因为所有国家都在这么做,前辈。”诸葛欣荣靠在金属內壁上,轻轻嘆了口气,仿佛卸下了一点偽装,“我还没跟您说过什么是技术爆炸,但至少有一点是没错的……它就跟雪崩一样,一旦爆发就无法停止。二战后的冷战,不仅仅是意识形態的对抗,更是前所未有的科技竞赛。各国都投入了海量的资源,试图在基础科学和工程技术上取得突破性优势。结果,突破来得比任何人预想的都要快,甚至荒诞。”
    “1971年,人类秘密完成了万有统一理论,四大基本力都被统一,理论科学的最后一步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迈出去了。”
    章胥被这顛覆性的信息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想想工业革命,人类用了几百万年学会直立行走和使用工具,但只用了不到两百年,就从蒸汽机跨越到了原子能和资讯时代。美国的阿波罗计划,十年时间,就把人类送上了月球,而五十多年前,人类才刚刚飞上天空。想想我们的两弹一星,在那么艰苦的条件下,我们用了多久就实现了目標?如果这不是巧合,而是客观规律的体现呢?如果说,科技进步本该就有这么快呢?”
    “事实证明,技术进步的加速度呈指数级。人类在1967年初步统一了三大基本力,而仅仅四年后,几个主要大国集团都就实现了四大力的彻底统一。而技术革命不仅发生在理论科学,还同时在应用科学上全方面爆发,包括可控核聚变、新材料、人工智慧、量子计算、维度技术等领域都实现了突破。因此,技术爆炸后的地球就变成了隨时都可能引爆的火药桶。”
    “每个人手里都突然多了一把……甚至不是枪,而是足以毁灭地球的超级武器。但问题是,你不知道別人手里握著什么,有多大威力,也不知道他们是否还有更厉害的武器。因为所有人都是在极短的时间內掌握这些技术的,你自然会担忧你的对手也能做到,甚至可能做得更好。”
    “所以,『技术静默』就成了理性决策者的唯一选择。谁也不敢先暴露自己的底牌或者发起战爭,生怕引发不可控的连锁反应,或是被对方隱藏的『后手』反杀。这种『后手威慑』就像核威慑一样,但比核威慑更极端,更不可知,因为隱藏的技术总是比探测技术发展得更快。我们无法准確知道美国人的舰队部署在哪里,他们也不知道我们的基地坐標。这种建立在绝对保密和相互猜疑基础上的脆弱平衡,就这么维持了几十年。”
    “而科幻作品,就成了『技术静默』后沟通情报的绝佳窗口。”她的嘴角勾起一丝自嘲的弧度,“各国用这些『虚构』作品半真半假地进行战略威慑和彼此恐嚇,也藉此评估对手的技术路线和具体水平。我们这些年大力扶持科幻產业,不仅仅是为了文化输出,它们既是真实的娱乐作品,却也是里世界国防和战略威慑体系的一部分,就连科幻演员……也经常是机密机构的成员,比如张首长直属於战略部,拍过一大堆假戏真做的片子。”
    电梯再次停下,门缓缓滑开。
    这一次,没有刺鼻的工业气味,只有一种极其纯净、清凉的、好像带著高浓度负离子的空气,好像站在雪山边缘呼吸。
    眼前的景象,让章胥这位见惯了大场面的海军上校,也彻底屏住了呼吸。
    他们站在一个巨大无比的、如同地下海洋般的巨型船坞边缘。与其说是船坞,不如说是一整个被掏空的地层。穹顶高悬,看不到尽头,散发著如同星空般柔和的蓝色辉光。下方不是水,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凝固了的漆黑空间,底部如黑体般深不见底。
    而在这片凝固的空间中,静静地悬浮著的,是一艘无法用现有词汇准確描述的巨舰。
    它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航空母舰。它的主体呈扁平的、接近三角形的流线型,长度目测超过五百米,宽度惊人。舰体表面覆盖著一种深邃的、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的黑色非金属材质,看不到任何焊接或铆接的痕跡,浑然一体。没有高耸的舰岛,取而代之的是舰体中部几个微微隆起的、充满几何美感的传感器阵列和指挥平台。
    最令人震撼的是,这艘庞然大物並非停靠在任何支架上,而是凭空悬浮著。在它的舰体下方,可以看到数个巨大的圆形区域,正在发出肉眼可见的、如同水波般荡漾的蓝色涟漪——那是反重力引擎在工作的跡象。舰体中部和尾部,可以看到密集的、被导流板密集分割的喷口,是冷核聚变引擎的排气口。
    宽阔的飞行甲板上,整齐排列著数十架造型更加科幻、看上去简洁凌厉的战斗机。
    “『崑崙』號空天母舰。”诸葛欣荣在章胥耳边低声说,语气像是在介绍一件真正的镇国之宝,“我国第一代反重力战略空天母舰的首舰。”
    她顿了顿,像是在回忆具体的参数,“全长580米,標准质量二十五万吨——对,我们早就不用『排水量』这个词了。搭载八代多形態空天战机八十架,配冷核聚变反应堆、第一代磁斥主动护盾,还有定向能武器系统。”
    “最重要的技术是那台初代反重力引擎。那时候我们才刚刚啃下重力子技术,硬上反重力的代价是耗能高得离谱,结果只能一边开发舰载冷核引擎一边上船——可最后她还真被我们搞出来了。所以……『崑崙』號才能在亚轨道高度无限期巡航,还具备了最基础的太空作战能力。七零年代刚开始的时候,就是这艘船撑起了我们的威慑体系。”
    “当然啦……”她话锋一转,“现在,她也只是我们『后手』里的一小部分而已。”
    章胥感觉自己的心臟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空天母舰、反重力、冷核聚变、主动护盾……这些只存在於最大胆科幻小说里的概念,此刻就以如此具体、如此真实、如此无可置疑的姿態,呈现在他的眼前。
    那他和他的浙江又算什么?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震惊吗,前辈?”诸葛欣荣的语气很平静,“但共和国最新最大的舰队都藏在更深的地幔里,『崑崙』如今只算是象徵性的展品。要说同级別的空天母舰,美国人有他们的『合眾国』,欧洲有他们的『瓦尔哈拉』,大家都差不多,这些陈旧的后手不过是摆在明面上的装饰,算是和『中国试飞了六代机』一样举世皆知的秘密。”
    她摆摆手指向船坞的更深处,那里还有几个巨大的泊位,隱约能看到更庞大的舰体轮廓,似乎是『崑崙』號战斗群的其他舰船。
    她转过身,目光变得严肃起来:“维持这些秘密並不容易,这就是为什么里世界的所有人都需要认知锁定的原因——它是让这个里层世界得以存在的基石。”
    “至於星尘计划——”
    她抬起手腕,在她那看起来普通的个人终端上操作了几下,隨后有一道柔和的光束投射在旁边的合金墙壁上,形成了一个清晰的全息图像。
    图像中央是一艘巨大的、直径超过两百公里的、典型的飞碟状物体,正是后来章胥在那个会议室里看到的那个东西。
    “十天前,它突然出现在日球层顶,也就是太阳系外围,而且以0.03c的宏观高速朝地球方向前进。”诸葛欣荣的声音变得有些无奈,“我们的沟通尝试始终无效,也不知道它到底有什么意图。”
    “我们不知道它们是谁,来自哪里,也不知道它们到底有多强,隱藏著什么能力。但它们的出现摧毁了地球上的脆弱平衡,迫使各国不得不在联合国框架下启动了当前的全球应急预案——『星尘计划』。”
    她关闭了图像,看向章胥。
    “我知道的就是这么多了。章前辈你……”
    章胥站在原地,他似乎没在听诸葛在说什么,而是把目光越过她的肩膀,一次又一次投向那艘悬浮在地下深处的、如同神话般的空天母舰“崑崙”號,又最终忍不住抬起头来,隔著地壳遥望著那艘曾经属於他的,如今却遥不可及的“浙江”。
    震撼的真相,残忍的事实,顛覆性的技术,以及那来自星空的神秘威胁……所有的一切,如同洪流般摧毁著他数十年建立起来的世界观和信念。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寒冷的、纯净的空气,却第一次让他感觉如此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