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洛舒窈在静室书案前端坐,心头却依旧压着一股难以排解的燥郁。
    她起身离开了静室,在夜色中漫步。
    此时,一阵若有若无的琴音从院外飘来。
    那琴音很轻,轻得像风,像雾,像秋夜里坠落的露珠,带着一种说不清的空灵感。
    仿佛不是从人间传来,而是从九天之上,穿过层层云霭,缓缓降落到这红尘俗世。
    洛舒窈心中一动。
    她循着声音走出书房,穿过回廊,来到后院。
    月色如水,竹影婆娑。
    在玉尘院外的竹林边,她看到了谢无暇。
    他坐在一块青石上,置着一张古琴。
    他的长发披散着,随着秋风轻轻飘动,整个人像是要融入这月色之中,虚无缥缈,不似人间之物。
    洛舒窈屏住呼吸,不敢打扰。
    谢无暇的手指在琴弦上轻轻拨动,那琴音便从指尖流淌出来,如山涧泠泠清泉、却又带着被苦酒浸泡过的酸涩的琴音。
    那种酸涩,藏在清越的琴音深处,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出来。
    “无暇的琴艺,可洗涤人心。今日这曲,尤其高绝。”洛舒窈清声开口,带着赞许。
    谢无暇的指尖猛地一顿,“娘子过誉。深夜扰了娘子清净,是在下的不是。”
    谢无暇垂首。
    她坐在谢无暇身旁,那份近距离的接触,让谢无暇的身体瞬间紧绷。
    “这琴声中无怒、无悲,却有蚀骨的酸涩。”洛舒窈撕开了谢无暇的伪装,“无暇,你心中有事?”
    此话一出,双双静默无语。
    谢无暇沉默片刻,忽然问:“娘子昨日去见大皇女了?”
    他将那份为洛舒窈牵动心绪的酸涩压入心底,只谈政务。
    “是。”
    “如何?”
    洛舒窈想了想,将被迫小住、今日在华音阁发生的事简单说了一遍,包括姜宜安的试探,姜霆的闯入,还有意棠的事。
    谢无暇听着,眉头越皱越紧。
    “所以,你要救那个意棠?”他的声音有些冷。
    “嗯。”洛舒窈说,“他可怜,我就顺手帮了。”
    “可怜?“谢无暇冷笑一声,“你怎么知道他是真可怜,还是装可怜?”
    洛舒窈一愣:“你…”
    “宫里的人,哪个不会演戏?”谢无暇打断她,声音更冷,“他能在那种地方活下来,必然不简单。你这样轻易相信他,不怕被他利用?”
    洛舒窈看着他,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你是在担心我?”
    谢无暇脸色一僵,别过脸:“我只是…只是提醒你小心。”
    “我知道。“洛舒窈说,“我也知道他不简单。可是…”
    她顿了顿:“我不能看着他被欺负。”
    谢无暇沉默了。
    良久,他才开口,声音很轻:“你就是这样,总是心软。”
    “那你呢?“洛舒窈笑了,“你不也是心软吗?”
    谢无暇一愣:“我?”
    “你帮我想对策,给我弹琴,还在我不在时偷偷确认我的安全。”洛舒窈看着他,“这不是心软是什么?”
    谢无暇的脸瞬间红了,耳根也烧了起来:“我…我那是…”
    “是什么?”洛舒窈靠近了些,眼中带着笑意。
    谢无暇被她看得心跳加速,想往后退,却发现自己已经靠在石头上,退无可退。
    “你…你离我远一点!”他的声音已经带了颤抖。
    “为什么?”洛舒窈明知故问,“我们不是朋友吗?”
    “朋友也要保持距离!”
    “可我觉得我们的距离刚刚好。”洛舒窈笑着说。
    谢无暇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来。
    月光下,两人的距离很近,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洛舒窈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墨香,混合着竹叶的清香,很好闻。
    “无暇。”她忽然轻声叫他。
    谢无暇浑身一颤,那个称呼从她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说不清的亲昵感,让他整个人都酥麻了。
    “你…你别叫了!”他的声音已经带了慌乱。
    “为什么?我叫你的名字,有什么不对?”
    “不对!”谢无暇恼羞成怒,“你每次这样叫我,我…我就…”
    “就怎么?”洛舒窈追问。
    谢无暇别过脸,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就心跳很快…”
    “什么?”她没听清。
    谢无暇沉默了很久,久到洛舒窈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可就在她准备放弃时,谢无暇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很轻:“我也不知道。”
    她失笑。
    “好了,不逗你了。”她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关于大皇女的事,你觉得我该如何应对?”
    谢无暇深吸一口气,像是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大皇女比三皇女更难对付。”他缓缓开口,“她不会明着来,只会暗中布局。”
    “那个意棠,正好给了她一个把柄。”
    洛舒窈皱眉:“你是说,她会利用意棠?”
    “不只是她。”谢无暇说,“还有四皇子。”
    他顿了顿,声音更冷:“你没看出来吗?四皇子对你…动心了。”
    洛舒窈一愣:“动心?”
    “对。”谢无暇别过脸,声音里带着一丝说不清的酸涩,“很明显。”
    “可这和意棠有什么关系?”洛舒窈问。
    “他会利用意棠接近你。”谢无暇说,“四皇子若想见你,随时可以以此为借口召见你。”
    洛舒窈心中一沉。
    她不知姜霆爱慕,所以没想到这一层。
    谢无暇沉思片刻:“你要明确表明态度,让四皇子知道你对他没兴趣。”
    “同时,要小心意棠。不要让他知道太多你的事,更不要让他接触到重要的人和事。”
    洛舒窈点头:“我明白了。”
    她顿了顿,忽然问:“无暇,你是不是…不喜欢意棠?”
    谢无暇身体一僵。
    “我…“他想否认,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我只是觉得他不可信。”
    “只是这样?”
    “还能是什么?”谢无暇别过脸,声音有些恼怒。
    洛舒窈看着他,忽然笑了。
    “我只是为洛娘子的局势忧心。四皇子带走意棠,看似是个人恩怨,实则他已将大人的颜面和洛府的威仪置于皇权争斗的炮口。”谢无暇冷静地分析。
    洛舒窈轻叹一声:“无暇,你猜对了。我烦躁的不是意棠被掳,而是姜霆这愚蠢的试探。”
    她目光锐利,看向谢无暇,语气带着极致的冰冷与残忍:“姜霆想用一个奴隶引我低头。我要让他明白,他动我一根毫毛,都是引火烧身。”
    “只是……”谢无暇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微颤,“姜霆在云霆宫,定会对意棠处处折辱。娘子对此,如何处置?”
    在极致的理性下,那股嫉妒的酸涩又涌了上来。他知道,洛舒窈之所以生气,是因为意棠是姜霆唯一能动的筹码。这证明了意棠在洛舒窈心中,确实有着特殊的地位。
    洛舒窈听出了他话语中那份压抑的关心,她缓缓起身,清冷的身影笼罩着谢无暇,那股带着沉水香的清冷气息再次将他包裹。
    夜色凉薄,竹影斜落在二人之间。
    洛舒窈缓缓侧过身,看向谢无暇。她的神情从方才的戏弄与几分轻柔渐渐褪去,一点一点收束成锋锐的、冰冷的、治世者般沉稳的光。
    “姜宜宁和姜霆是一父同胞。”洛舒窈缓缓开口,手指轻轻触碰着谢无暇膝前的琴弦,发出一声极轻的嗡鸣,像羽毛拂过谢无暇的心脏。
    “这层关系,既是她们的软肋,也是我们的突破口。”洛舒窈分析道。
    她微微侧头,看着谢无暇,那眼神中带着一种绝对的傲慢:“姜霆的蠢行,已经将姜宜宁的玄甲兵推上了风口浪尖。她比任何人都急于平息此事,以证明她能管理好自己的势力,控制好自己的弟弟。”
    “我们要做的,不是攻击她们,而是给姜宜宁一个收尾的工具,一个自证的契机。”
    “派人去一趟芳台殿告诉她,姜霆滥用玄甲兵的罪责,洛府愿意为她压下御史台的部分弹劾,不让事情扩大化。”
    “但作为交换,她必须证明自己有收拾烂摊子的能力。她必须命令姜霆,将意棠毫发无伤地送来洛府。”
    谢无暇心头一震,这是在用洛舒窈的中立和体谅,去换取意棠的自由,让姜宜宁不得不出手压制自己的亲弟弟。
    她指尖轻点一片竹叶,似轻描淡写:“只要我给她足够的利益,她便会亲自出面保护意棠。”
    “同时,以匿名方式,给姜霆送一封信。”洛舒窈的声音极轻,带着一种极致的冷酷,“他想嫁给我?那只需一句:‘只愿君心似我心‘。”
    谢无暇垂着的眼睫剧烈颤抖。
    他明白,这是针对姜霆畸形爱慕的绝杀,他怕失去洛舒窈的关注与认可。
    “如此一来,”洛舒窈总结道,“姜宜宁为了政治前途会出手,姜霆为了私欲会收手。”
    “只是……”谢无暇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微颤,他语气艰难地问出了内心在意的问题:“娘子……是想借此机会,向姜宜宁表明中立,还是……借此立威,让她未来不敢再轻易试探?”
    谢无暇问的其实是:意棠究竟重不重要?
    她不知是说意棠,还是说姜宜宁。
    “这就要看,让我心情好不好。”洛舒窈的声音极轻,带着一丝蛊惑。
    洛舒窈重新坐回青石上,指尖拨动琴弦,这一次,琴音中只剩下肃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