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烟尘窈窕深东第(2)

    第208章 烟尘窈窕深东第(2)
    子瑾怀里揣著那封信,如烙铁一般烫著他胸前的皮肤。眾人隨著他赶了一宿的路,眼看天色渐明,才下马歇息。
    他倚在树下面色凝重地瞅著那信,半晌后,他默默地拆开。
    刚才那人说她从马上落下来摔伤了,说得模模糊糊,叫他心神全乱,几乎窒息。可是他却不敢问,也不敢问她伤在哪里,如今可好,尉尚睿有没有折磨她,他怕自己露出丝毫破绽,更叫夏月处境难堪。
    楚秦见状,不禁劝道:“殿下,既然那人说待小姐如上宾,应该错不了,你不用太担心她的安危。”
    此处没有旁人,他无需再掩饰,心中的不安与悲慟全部写在脸上,颤抖著手指將信抽了出来,匆匆读了一遍,读完后半晌不语。
    子瑾站在树下,愣愣地盯著远方被朝阳染红的云层,一动不动。良久之后,他再次垂头看了一遍那封信,这回比上一次读得慢得多,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印在脑子里。
    那黑长的睫毛下亮如星海的眼睛,此刻却涌著波澜。
    楚秦忍不住碰了碰子瑾。
    子瑾回过神来,把信递给他。
    楚秦匆匆看完后问道:“殿下有什么打算?”
    子瑾平静地说:“他拿著她的命,就算叫我就地自裁,我也不会有半点犹豫,何况陪他演戏。”他顿了一下,又说,“只是苦了旁人。”
    楚秦点了火摺子,递给他。
    他將信放在火上,信纸在火苗中慢慢变成灰烬。火焰一闪一闪地映在他的眸中。
    他淡淡问:“王淦怎么样?”
    楚仲听见子瑾的问话,简单將昨夜的事情回稟了一遍。
    子瑾说:“若是真的没死,就暂且让他先多活几日。”
    三
    兵在城下,徐敬业站在阅兵的高台之上,没人知道在整个帝京都处在出征前的高涨情绪之际,一骑白马已经到了南域境內。
    天刚亮了一角,尚睿已经穿戴整齐,一步一个台阶地踏上点兵台。
    眾人都整齐地跪在天子脚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音振聋发聵,像是从天上传来的回应,一直迴响在阅兵场上空。
    旌旗抖擞。
    尚睿伸手,接过钦天监呈上来的酒盏。寒风吹得他袖袍舞动,他眯著眼睛递给徐敬业一杯:“徐將军,朕等你凯旋。”
    徐敬业跪地,抱拳行礼:“臣定不辱命!”然后起身接过那盏酒一口饮下,转身大喊:“出发!”
    顿时锣鼓声漫天,士气高涨,眾將士吶喊著向南而去。
    尚睿看著徐敬业那面旌旗远去的方向,负手而立。直到天色大亮,明连上前劝道:“皇上,天寒风凉,是不是先回宫?”
    尚睿未置可否,又默然站立许久,待到半空开始飘起小雪才缓缓离开,未曾想半路上被太后叫去了承福宫。
    兄长出征,太后显然也有点忐忑,待尚睿到了之后,先絮絮叨叨骂了淮王一通,后来又说起自己的妹妹——淮王妃,最后话题又转到菁潭身上。
    “你说要是去年菁潭入了宫,他也好歹要思量一下。”太后说起这事,语气里还是有些责怪尚睿的意味。
    尚睿没喝桌上的茶盏,只是揭开盖子,用手指的指尖轻轻在盏口边沿画著圈:“她父亲的这些心思,並非一时兴起,恐怕单单一个女儿也拉不回来。何况若真如此,潭儿在朕和母后的面前该如何自处?她本来就爭强好胜性子烈,若是再有什么想不开,白白害了她的性命。”他一改往日的嬉笑,淡淡地说道。
    “你啊你,就是太妇人之仁。”太后指责道。
    “难道母亲真认为儿子这辈子就是糊不上墙的烂泥?”他突然说了一句。
    太后闻言愣了一下,看了他一眼后收回视线,舀了一勺热腾腾的参汤,道:“你有怨气,哀家知道。哀家事事插手,不过就是怕你年轻,重蹈先帝覆辙。这些话本不该从哀家嘴里说出来,但是先帝宠內侍好女色,西边连连征战连连败,他由著自己逍遥自在,哪管江山朝廷。”太后放下手里的玉碗,拭了拭嘴角,又说:“你外祖父当时在外打仗,粮草告急,久久等不到援粮,不得不杀了战马,饮马血吃马肉,而你父皇不知从哪里带了个民间女子进宫,竟然安置在自己寢殿里。求粮的急报被他扔在桌上,正眼都没有瞧一下。哀家当时肚子里怀著你,夜里跑去殿前跪著求他,他就叫个太监出来打发我们。
    “那韦娘子明明罪证確凿,拿药来毒我们母子,就因为她在他耳边吹了些枕边风,又哭哭啼啼喊著冤枉要自尽,他居然就由她逍遥横行。后来她又来害我第二次,让你妹妹还未出世便死在我腹中,我怎能不恨!”太后说到悲愤处,连自称也忘了。
    “当日你外祖父兵权在握,有人极力劝他自立为帝,可他赤胆忠心,却要把这江山拱手让予你,一是疼你,二是想让你做尉家千古明君。”
    “儿子知道。”尚睿轻轻应道。
    “你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哀家有多怕。先帝继位的时候,就有民间传闻说我大卫朝七世而亡,到你父皇那里不就正好第七代吗?”
    “后来大统传到儿子这里,留言不是已经不攻自破了吗?”尚睿说。
    “那是因为有你外祖父!先前对这些东西哀家从来不信,但是你父亲他年轻的时候也不是后来那个样子,好像真的中了邪。”
    这是尚睿知道的,从他懂事开始,先帝就不知道怎么的,像是得了癔症,病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和之前无异,事事躬亲,智贤勤政,可是犯病的时候却酗酒纵慾,荒淫易怒。有一次,先储劝了一劝,先帝竟然差点当场拔刀杀了他。
    后来,尚睿即位后,在封地的吴王也就是尚睿的大哥,也是到了先帝那个年纪,竟然有了同样的病症,动不动就疯疯癲癲,有一日失足从阁楼上摔下来,死在自己的封地里。
    尚睿將自己在茶盏沿口上画圈的手指放下来,从明连那里接过一张帕子,擦了擦自己被茶水润湿的指尖:“若是真到了那一天,儿子会趁自己还有神志的时候先將帝位传给浚儿,然后自绝於康寧殿。”
    他说话的时候,语气极其平静,好似在谈著和自己完全无关的事情。
    连明连的手都微微一顿。
    尚睿极少忤逆自己的母亲,也从未说过一句重话,因为年少时在这宫里他与母亲相依为命,一路走来很不容易,所以继位后,他凡事都顺著母亲,若不是后来徐敬业恃宠狂妄,过於贪权慕禄,手握兵权,让自己处处受制於人,他也不会对这位舅舅动了杀心。
    如今他突然吐出了这么一句话,噎得徐太后半晌不知道该说什么。
    从太后那里出来,尚睿觉得心里堵得慌,乾脆带著洪武出宫去了。他骑著马,到了田家庄。田远听见动静,早早迎了出来,神色有些异样。
    “怎么了?”尚睿將韁绳递给旁人,问著田远。
    “閔姑娘说身上生了疮,只要自己熟识的一位穆姓大夫看病,其他人都不准进去。”田远跟在尚睿身后说著。
    “人呢?”
    “还把自己关在屋里。”
    “我问的是那个姓穆的。”尚睿道。
    “臣已经叫人去请了。”
    尚睿点点头,径直朝夏月的那间屋子走去。
    夏月一个人关在屋內,用过早饭后便自己研墨,將自己这几天病情的发展用纸笔记下来,写著写著她又將自己的衣服褪下来查看了一下。
    这时,她听见外面的动静,以为是穆远之来了,於是问道:“穆先生吗?”
    “是我。”尚睿答。
    “洪公子?”
    “你关在屋里做什么?”
    “我身上长了疮,怕传染给你们。”
    “什么疮?”
    “我不知道,可能是黄疮……”
    “黄疮有什么好怕的,我以前也长过。”尚睿推了推门,发现门从里面插得死死的。
    “是黄疮倒还好,就怕是——”她缓缓说,“就怕是黑殷痧。”
    这黑殷痧曾经是一种西域的传染病,起初只是发烧,然后全身会发疮,这疮先是黄色,然后转红,最后变黑。曾经一个村一个村地染上黑殷痧,据说活下来的人极少。
    可是这个病,已经几十年没有出现过,何况是在千里之外的帝京,更是闻所未闻。
    听见她竟然怀疑自己得了这个病,尚睿不禁哧然失笑。
    夏月从昨夜到今晨有想过若是真染上这个病,那肯定是九死一生,所以甚至连身后事怎么安排都预想了一遍。刚才她答话的时候,十分谨慎且郑重,却不想竟然换来尚睿这样轻蔑的笑声。
    这类似於嘲讽的讥笑声几乎激怒了她。
    只听他又道:“这里是帝京,又是冬天,也不是西域,哪会有什么黑殷痧。你开门。”
    她不快地说:“究竟是不是,要大夫来了才知道。”
    “你能把门打开说话吗?”
    “我这是为你好!洪公子家大业大,万一被我过了病气,我可担待不起。”
    尚睿皱了皱眉,心中难免不豫:“如今这些年,同一句话,我还从来没有对人重复过第三次。”
    田远本来小心地跟在后面,一看尚睿这神色是要动怒的前兆,忙说:“公子,您消消气。”
    听到尚睿的话,夏月几乎从凳子上跳起来,走到门前说:“这是田老爷家,又不是你家,你凭什么威胁我?我方才都说了,我这是为你好,你还狗咬吕洞宾!”
    田远一听夏月居然敢骂尚睿,差点给房里的夏月跪下,只想求她別说了。
    “你说我是狗?”尚睿反问。
    今日他本来就有些生气,如今更加不痛快。
    “说你不识好歹,又如何?”夏月也来气了,“你不是挺自负吗?一副天下第一的样子,那你进来啊,反正我死了拉个垫背的,到了阴曹地府还有——”
    “砰”的一声,她话没说完,尚睿含著怒意已经一脚把门给踹开了。
    夏月本来站在门口,只觉得眼前扇过一阵凉风,门就被踢开了。幸亏自己离门还有些距离,不然绝对要被他这一脚给掀翻。
    门一敞开,面对面的两个人都是一愣。
    她刚才在查看自己身上的疮,衣裳半掛在身上,肩膀胸口都露在外面。她本来觉得关著门很安全,谁能想到这人会突然踢门。
    夏月尖叫了出来,慌忙间好像遮哪儿都来不及。田远跟在后面,不知道什么情况,听见叫声正想上前一步,踏进屋看看情况。
    尚睿见状,迅速反手一合,瞬间便把门关上,將其他人的视线挡在外面。
    她遮住胸口背过身去,却发现自己背后也是空的,於是又不得不回身,拉起衣裳遮住前面,看了他一眼,语气凌厉地说道:“你能不能先转过去,我把衣裳穿上。”
    没想到尚睿却冷冷一笑:“你千方百计激怒我,让我进来,又把衣裳脱了,不就是为了给我看。”
    夏月被他这话气得要发疯,哪管三七二十一,抄起桌子上的茶杯就朝他扔过去。
    尚睿一躲就闪开了。
    杯子砸在门上。
    田远和明连在外面听得心惊肉跳。
    可是,夏月本身只有一只手能动,还用来拽住衣服,气急败坏之下竟然撒开手,又来对付他。衣服瞬间又开始往下滑,她嚇得赶紧蹲下去,將衣服捞在身前。
    尚睿挑眉:“看吧,还说不是专门脱给我看的。”
    她真的是第一次被人气得要疯,却拿对方一点法子也没有。素日里的刚烈倔强还有伶牙俐齿,竟然都完全无处使,她蹲在那里,衣衫不整,还有个男人站在跟前高高在上地嘲笑她。
    她觉得绝望极了,突然便开始哭,起初还是默默地流泪,到后来居然哭出了声。
    这倒是叫尚睿傻眼了。
    “公子。”明连不知道屋里出了什么状况,忧心忡忡地喊尚睿。
    然后尚睿又听见洪武也来了,当然田远仍然还在。
    一时间,他竟然觉得如今这个境况比淮州那三十万大军还要让人烦恼。
    “公子。”明连见半晌没有尚睿的动静,只听见夏月的哭声,於是不放心地又叫了一声。
    尚睿揉著额头,半晌挤出一句话:“你们別留在这里,都走开。”
    “公子……”这次迟疑著发声的是田远。
    “快点。”尚睿提高声线,一声令下。
    於是,眾人再也不敢逗留,退到別处去。
    等脚步声渐渐消失后,尚睿又回身打量了一下夏月。她身上的衣衫就不说了,大概一个人因为手不方便,连头也没梳,一袭长发隨著她一起落在地上。
    “別哭了……”他著实有些头疼。
    “我先前是有点生气,但是后来逗你玩儿呢。”他解释。
    “別哭了,一会儿大夫该来了,把衣裳穿上吧。”他又说。
    夏月这才抬起掛著泪痕的脸:“你转过身去。”
    这回,他即刻照做。
    人一鬆懈下来,才觉得身体上的不適,她单手一点一点將衣衫朝身上套,半晌终於穿戴完毕,然后扶著凳子从地上站起来,又走到妆檯前拿起梳子梳了梳自己的头髮。
    她强忍著头晕手颤,扶著妆檯,迈著虚浮的脚步回到桌前的凳子边坐下。
    一切完毕后,她又將自己打量了一遍,確定已经穿戴规整后,她轻轻地咳了一声。
    “好了?”
    “嗯。”
    尚睿这才转过身,看著她。
    “你要我开门,是有何事要说?”她问他。
    “我……”
    这个问题倒是难住他了,他確实不知道自己方才怒气衝天地硬要进屋来究竟是为了干吗。
    他说:“刚才冒犯,我会给你一个交代。”娶回宫去也不是什么难事。
    “还提这些做什么,大夫来了你就知道我说的是不是真话了。”夏月轻轻说。
    尚睿这才想起正事,几步走到她面前,拿起她的手,擼开袖子,果然看到几颗不足绿豆大的疮,那疮的顏色有的已经由红转成橘红。
    他身体底子好,冬日里也不怕冷,所以在这样冷的天气里,手脚总是暖和的。但是此刻,他的五指轻轻扣著她的手腕,都能感觉到她的皮肤比他的掌心还要热许多。
    尚睿的神色凝重了起来,伸出另一只手去探她的额头,想確定她是不是在发烧。没想到夏月却偏过头去,躲开他的动作,嘴里说道:“这病是真的会传染的,你该离我远些。”言罢,又抽出自己的手腕。
    尚睿转身,去外面唤了明连。
    那几个人自然是没有真的走远,一听尚睿召唤急忙应声。
    尚睿沉声对屋外说了句:“叫李季来,要快。”
    哪知那个名字却触动了夏月的心弦,她甚至顾不得其他,从后一把拽住尚睿的衣袖,问道:“你刚才说谁?”
    尚睿诧异地回头,目光落在她写满急切的脸上,正要答话,却被去而復返的洪武打断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