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从什么地方开始,从什么地方结束(4)

    第166章 从什么地方开始,从什么地方结束(4)
    “可是……她不可能,因为她根本失忆了。她一切都不记得了,怎么可能去找厉择良报仇呢?”
    “失忆?”尹宵微微张嘴。
    “她出过车祸,对过去是失忆的。”杨望杰解释。
    “一切都忘了?”
    “不是,好像记得一些,又不记得一些。”
    尹宵听后,怔了稍许,不可思议地笑了,“这种桥段你也相信?有没有失忆,除了她自己,谁知道?”
    “厉择良,你的尊严?”她冷嗤。
    “写晴疯了以后,你想过她的尊严?”
    “我父亲因你而死,你想过他的尊严?”
    “我自杀之前,你又可曾顾全过我的尊严?”
    她瞪大了眼睛,一句一句地质问他,满目悲凉却一滴泪也没有。
    “我曾经是那么敬你爱你,甚至將你视作我人生唯一的依靠,可你是怎么对待我的?你就那样活生生地剥夺了我的一切,赶尽杀绝的时候,你皱过眉头没有?你有过迟疑没有?”
    以前等不到他的答案,而今要是等到也无济於事了。
    写意又说:“其实,你谁也不爱,只爱你自己。”
    “所以,你从头到尾都是演戏。”他淡淡地说。
    “是。”
    “哦,我都忘记了,你大学时不是你们话剧社的台柱子吗?这本事就是那个时候练出来的?你让詹东圳陪你演这么一出,有什么代价?”什么代价让詹东圳也抱著鱼死网破的心態,来报復厉氏?
    “和你无关。”
    厉择良忽然冷嘲:“难道没有让你嫁给他,或者陪吃陪睡?你不是很善於这个吗?”
    她咬了咬唇,却又立刻恢復神色,淡然一笑,“厉择良,再世为人的沈写意不一样了,你这样一点儿也不会激怒我。我和他有什么协议,不用你操心。”
    语罢,她又去拉开手袋,这一回,他没有再使劲阻止她。於是,写意轻易地挣开他的手,將那个浅绿色的首饰盒拿出来。
    这是那日他给她的戒指。
    “厉先生,承蒙错爱,这东西只能送还给你。”
    地铁到站,自动门打开,已经没有人上下了。
    她將东西递给他,他不接。
    “我们在一起的这半年里,你一步一步报復我的时候,有没有过一丝迟疑?”他问话的时候,凝视著她的双眼。
    他发色浅,衬著皮肤有些白,而那双眼睛也是浅浅的棕色。可是此刻,眼睛却变得深不见底,两边的眸子似乎著墨一般,要將人的心魄都吸进去。
    写意微启嘴唇,迎著他的视线,吐出两个字:“没……有……”
    他闻言,合上眼睛,嘴角微微一抽,竟然笑了笑。
    眼眸睁开,满目悲悽。那样的神色让人刻骨铭心。
    写意再一次將盒子递到他的手边,他依旧不接。
    她轻轻一鬆手,任由东西掉到地上。盒子盖弹开,那枚六爪的婚戒从里面跳出来,蹦了一下,刚好碰到椅子脚的金属架上,当的轻轻一声脆响,隨即落到地上,转了两圈,滚到一边。
    她转身,头也不回地下了地铁。
    戒指落地的瞬间,她从他眼前抽身离去。
    他背对著站台,没有回头。
    不知是不愿还是不敢。
    他以前一直以为这个世界上恐怕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厉择良感觉害怕,可惜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个转身,如今却做不到。如果回过身去,看到的仍然是她决绝的背影,情何以堪?
    最后一句决裂的话,几乎撕裂他的心。在她回答他之前,中间间隔的短短一秒钟,他曾经有一种衝动,寧可捨弃一切东西,付出任何代价,只要……只要换一个他想要的答案。可惜,那曾被他深吻过的双唇,曾噘起嘴向他撒娇的双唇,微微一闭一启时发出“没有”两个音后,毁灭了他最为微小的希冀。
    小时候的写意笑起来,右边有酒窝,左边没有,特別是缠著他,“阿衍、阿衍”这样叫的时候,笑得好像一朵盛开的。
    而今,什么都没有了。
    地铁又合上门,缓缓地发车。窗外从站台的明亮,转换成了一片漆黑,玻璃上映出他的脸。忽然,他就想起那个场景,她说他们第一次遇见的场景,就是那么一瞬间,心明似镜,所有都记起来了。
    也是在地铁里面。
    他在去b城念高中的时候,就坐过一年地铁上下学。那天早上,一个女孩牵著她的母亲一起挤上车。母亲似乎身体状况不太好,就近的一位小伙子站起来,让座给女孩的母亲坐。
    就在女孩牵著母亲朝那个座位挪动的时候,一个中年男子却一步踏过去,“哎哟,这么舒服的位子居然空著。”
    说罢,他迅速坐下,他明明知道是別人让的座,却毫不介意地自己爭了去。
    女孩说:“那是让给我妈妈坐的,她闪著腰了。”
    “我的腰也闪了。”中年男人不屑地说。
    於是,大家有些尷尬。
    女孩倔强地咬紧下唇,气极了却无可奈何。
    母亲说:“写意,算了,妈妈的腰不疼。”
    旁边的人,都是忙著上学上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並不出来说句话。
    看见一切的他,从很远的地方站起来解围说:“阿姨,你坐我这里。”
    当时,她对他说的人生初识的第一句话是“谢谢,哥哥”。
    缘分的意思,也许是从什么地方开始,便会从什么地方结束。她和他辛苦地用了將近十年的时间画了一个圈,最后回到了原点。
    厉择良挪动脚步,才发现几乎不能移动,双腿都已经发麻。他艰难地倚著扶手,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他靠在椅背上,仰起头,很多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她说:“阿衍,要是我做了件会让你生气的事,怎么办?”
    她说:“阿衍,你不许亲。”
    她说:“厉先生,您这是在对我告白吗?”
    最后那一天,他求婚的时候,她说:“不。”
    所以,自始至终,这半年里,她没有对他应允过任何承诺。
    不一会儿,双腿恢復知觉后,隨之而来的是令人窒息的疼痛,他缓缓地垂下身,拾起那枚戒指和盒子。厉择良將戒指完完整整地放回盒子里,端详了许久。他静静地等著到站,下车,路过垃圾桶的时候,一抬手將戒指扔了进去。
    写意一路疾行,紧紧地咬住下唇,双拳紧握,不小心碰到迎面而来的行人的肩膀,也没有丝毫减缓离开那里的速度。地铁已经启动,她不知道他下了没有,还是继续又坐下去。写意走到街面上招辆计程车,坐到后排。
    “小姐,去哪儿?”司机问。
    写意没有答话,似乎根本没有听见。
    “小姐,您要去哪儿?”司机好脾气地又问了一次。
    “啊?”写意回过神来,“隨便,你绕圈吧。”
    这时候,手机响了,是吴委明。
    吴委明焦急地说:“写意,蓝田湾……”
    “我知道。”写意打断他,“替我向乔姐请假。”
    “嗯?对了,你怎么还没到?又迟到了!”
    “替我请假。”她又说。
    “好,下午来吗?”他问。
    “暂时请一天,我掛了。”
    写意將手机放回手袋的时候,看到了自己常年带在手边的红色记事本。
    她不是大人物,不习惯预先安排好每日的日程,但总怕忘事。所以,但凡有什么重要的约会或者要事、地址都记在上面,隨身携带。记事本里面夹了一张纸,纸迭成了长方形,此刻正好冒了一个角出来被她看到。她深吸一口气,迅速地將那纸重新夹好。
    计程车路过二环路路口的游乐场大门,远远看见有小商贩在卖气球。今天不是节假日,风也吹得凉颼颼的,可是门口依然很热闹,好像是什么小学在里面搞活动,一排一排的,穿著校服戴著海军帽的小朋友,前一个后一个地手牵著手朝里面走。
    写意望向窗外,不禁说:“师傅,就在这儿停吧。”
    她下车,过马路,进了游乐园。那些孩子吵极了,时不时还尖叫,她绕过他们走了进去。她第一个坐的是翻滚列车,整趟车就只有三个人,她和前面两个谈恋爱的大学生。火车缓缓开动,隨著一点一点地上升,身体上扬,眼睛渐渐看到上空,她的心也开始悬起来。上升到顶端的时候,火车微微地顿了一下,然后朝下——飞速地下坠。她先是紧紧捏住扶手,眼睛一点也不敢再睁开。
    但是当火车整个翻过来的时候,她放开双臂,闭住双眼,大声地尖叫。她从小脑子里的內耳前庭器比別人敏感,別说这种游戏,就连计程车也晕。所以,她很少来游乐园。
    她心里害怕极了。
    可是,此刻,她就是要那种恐惧蔓延在心中,把胸腔填得满满的,才能装不下其他的情绪。她旋转著,放任著自己的尖叫。写意下来的时候,双腿都是软的,整个人处在一种飘忽的游离状態。她头晕目眩地走到角落里,蹲下来,有些想吐的感觉。
    她去搜手袋里的纸巾,翻了半天没翻到,於是有些神经质地將手袋倒过来,钥匙、签字笔、钱包、手机掉在地上。其中,还有那张纸也从记事本里掉出来。
    迭成长方形的一张宣纸,被她夹在记事本里好几个月了。
    她怔了怔,拾起来,將那张工工整整地迭了四次的宣纸缓缓展开。宣纸其实有好几道摺痕,新的旧的,交替著。
    纸上留著两行小楷:
    十里平湖霜满天,寸寸丝断愁华年。
    对月行单望相护,只羡鸳鸯不羡仙。
    那字跡俊雅凌厉,不难看出下笔人的个性,旁边斜斜歪歪的五个字是她留的:“阿衍啊,阿衍。”
    这张纸是她先写的这些字,然后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找到,才添了后面的诗。那年暑假,他们一起看过这部电影。当时她很喜欢,於是叫他帮她记在心上。却不想隔了许多年以后他仍然记得,居然还写到了这张纸上。
    她在书房里看到,便起了心偷它。
    此刻,写意鼻子一皱,忍了许久的泪终於落了下来。眼泪滴到纸上,她急忙用手去抹,但宣纸却是吸水的,泪珠立刻吸附进去,一点一点地洇开,迅速地散了那些墨跡。她转而去抹脸上的泪痕,却是越抹越多,越抹越多。最后,一个人蹲在那里,抱住膝盖,简直泣不成声了。
    眼泪止不住地流。那个被她连写了两遍的“阿衍”,也隨之缓缓洇染成团。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抽噎著,摸到电话,拨了詹东圳的號码。此刻的詹东圳正忙得焦头烂额,他在会议室里看到写意的来电,微微一愣,本来正要对董事们说的话,说了一半也放下,退出会议室。
    他走到角落,打开接听。
    “写意?”
    “冬冬……”她哭著说。
    “嗯,我在。”
    “冬冬……”她抽泣,“冬冬、冬冬、冬冬”地一直重复。
    詹东圳心里一颤,他知道她只是想发泄而已,所以静静地等著她一直那样叫。其实,他也明白,在电话另一头饮泣的写意此时心底深处,最想呼唤的那两个字,並不是“冬冬”。
    许久之后,等她哭够了,詹东圳轻轻地说:“写意,回来吧。”
    “回哪里?”写意吸了吸鼻子问,对於写晴和任姨,她也只有责任没有亲情。
    她一时竟然不知道哪里才是她的归处。
    小时候,有妈妈的地方是家,回到妈妈的故乡有姥姥、姥爷的地方是家。后来,到c城念大学,有阿衍的地方就是家。在德国留学,有阿衍的地方还是家。可是,就是那个阿衍,她追著、黏著、胡搅蛮缠地跟著的阿衍,被她放在心里一次又一次念叨著的阿衍,就那样满不在乎地打碎了她的整个世界。
    她曾经问他:“那要是我死了,你的心会不会痛?”
    时到今日。
    无论如何。
    他们再不相欠。
    写意,和写意的阿衍,都已经不在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