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听见(2)

    第28章 听见(2)
    我的动作是那样的细小轻微,却仍然惊扰了他。他微微一顿,鬆开了我。
    我適时地收回手,问他:“好些了吗?”
    他睁眼,点点头,看起来確实好多了。
    我又问:“要不要吃点东西。”因为我俩都没来得及吃午饭,甚至晚饭也只能在车上解决,所以之前,他去买了很多吃的。
    他说:“不用了。”
    我侧著脑袋看他,轻声问:“生什么病,能告诉我吗?”
    他转头回望我,然后淡淡开口说:“我有时候会突然耳鸣,就什么也听不到了,然后头晕。”
    我诧异:“为什么?”
    “是一种耳內的疾病,叫美尼尔病。”
    “什么时候开始的,去年?”我说,“年前?”
    “我几岁的时候就有这个病。记得我跟你说,我小时候在图书馆旁边那个荷塘里玩,后来掉进去,那是我第一次犯病发生的事。”
    我盯著他的眼睛。
    他笑了,宽慰似的对我说:“至今为止,我觉得挺好,小小的毛病,也没什么可担心的,唯一遗憾的就是,现在很多爱好都被医生禁止了。”
    “什么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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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潜水和开车。后来医生好不容易才同意我在市区里开慢车。”
    “我从来没有潜过水,游泳也不会,就是他们说的旱鸭子。”
    “潜水和游泳没什么关联,下次有机会教你。”
    “你不是说医生不准你潜水吗?”
    “我们偷偷的,他们也不知道。”
    过了会儿,我不禁问:“肯定能治好的,是吧?”
    “我是属於那种晕眩不严重,但是偏向听力障碍的。”
    “那你会……”我不知道怎么说,在脑子里斟酌用词,可惜想了半天仍然徒劳。
    慕承和却明白了我似的,说道:“不要担心,不是什么大毛病,很容易医好,我见过最严重的病友,到了老年也不过是失聪。”他看向別处,释然地说,“不过,无论是现在还是等老了之后,听力对我而言也不是太重要,我不是音乐家或者演员、歌手,就算什么都听不见,也可以继续做那些想要完成的事情,所以这並非什么致命的打击。”
    言罢,他將目光收回来,落在我的脸上,然后冲我淡然一笑。
    我心中就此冒起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特別是在看到慕承和的这个笑脸之后。他並非强顏欢笑,也不是故作坚韧,而是真真正正的一种释怀。笑意从他常年含笑的嘴角漾开,然后渲染整个眉目,淡淡地,轻盈地,含蓄地在他脸上绽放,却让人莫名心痛。
    仿佛,心臟就在这一刻缩成了一团。
    生平第二次,有了一种想紧紧拥抱他的衝动。
    突然间,我的手机倏地响了。
    “桐桐,到哪儿了?”老妈在电话里问。
    “刚才堵车了,估计马上下高速了。”
    “我们临时去开个紧急会,你……”
    “没事,你去吧。”
    “小李来接你,不过要迟一点,你一定小心点,去候车厅有保安的地方等著。”
    “没关係,我不害怕,有人陪我一起来的。”
    “谁?”
    “我的朋友。”我说。
    我的答案让妈妈在电话里的声音顿了下,才说:“那也好。”
    没想到小李的车比我们还先到。他眼尖,一下子在人群中找到了我。
    “你朋友啊?”小李看到我旁边的慕承和说。
    慕承和主动和他握手:“我叫慕承和。”
    “我是李邴,他们都叫我小李。”
    “薛桐送到你手上,我的任务完成了,还能赶上最后一趟车。”
    “怎么?这么晚了还要走?”小李说著看了我一眼。
    我不知道他竟然是真的要走,也急了:“你两顿饭都没吃,明天再回去好了。”刚才和老妈提到他的时候,我就下定决心,一定不能让他一个人坐夜车回a城。
    不知道小李是一下子就明白我的意思,还是误会了我和慕承和的关係,总之完全站在我这边说:“童监要是知道我就这么让你走了,回去肯定不放过我。慕哥,好歹今晚过了再回去。”说完就拉著慕承和上车。
    好在,慕承和不是个固执的人,只好一起上车,和我一起坐到后排。
    “我们……先去看陈妍吧。”我说。
    “好。”小李说。
    “究竟是怎么回事?”我问。
    小李一改往日的性情,异常艰难地说:“陈妍她……昨天晚上她一晚上没回家,以前从没有发生过这种情况,手机也不通,后来大家都四处找她,第二天早上也没个结果。后来,有人在政委他一楼的拐角发现了她的发卡,然后……”他顿了下,“中午就在小区停车场背后,围墙边的水沟里……看到她的尸体,还被人给……”
    他没再继续说下去。
    到了那里,看到很多记者和穿著制服的警察。
    有人说:“应该是尾隨死者回家,在楼道里用迷药將其迷倒。停车场是犯案现场。”
    “是先强姦,然后再用刀捅。脖子动脉那一刀是致命伤。”
    “凶手又將尸体拖行了几十米,扔到水沟里,用树叶遮盖。”
    我焦急地拨开人群,跟在小李的后面到了验尸房。小李先进去,然后回头看我。我站在门口,看著床上躺著的那个人。
    身体盖著白布。
    右脚的脚趾头露出来,大拇指的指甲上涂著蓝色的指甲油。那个指甲油我也用过,过年的时候我们一起买的,当时我选的胭脂粉,她选的宝石蓝。
    我缓缓地走进她,然后站在那里揭开了一个角,看到她的脸。
    她的脸泛著青紫色,並没有像外头的人说的那么不堪,面容很安详,侧脸颊有一个擦伤的伤口。
    我原先听著他们的话,无论是妈妈说的,还是小李说的,甚至是外面警察说的什么,我都觉得不是太伤心,因为我从心底还没相信会是真的,直到看到这白布下的脸。
    这一刻,我驀地觉得胃开始痉挛,有一股热流汹涌而上,一下子到了喉咙里,我捂住嘴,飞奔到外面,扶著墙就开始吐。
    可是胃里根本没有东西,除了一滩胃液,什么也没吐出来。
    我从小就不是个胆小的人,爸爸的尸体也是我去停尸间辨认的,时隔五年之后,我的脑子居然將两个身影重迭在了一起。
    开始是爸爸,后来是陈妍。
    爸爸说:“桐桐,你是爸爸的宝贝儿。”
    陈妍说:“一个人多好,无忧无虑的,而且我还有其他理想。”
    然后,我开始抽泣。
    哭著哭著,我又吐,直到有人拉起我,把我架了出去,再拨开人群,將我带到最外面。
    那个人捧著我的脸,一次又一次地用手替我抹去眼泪说:“薛桐,不哭了不哭了,不哭。”他的手指打湿了,换手背,手背打湿了又换手掌。我从未见过他如此笨拙过。
    他可以一口气回答出对我而言是天文数字的四则运算。
    他可以站在台上对著下面的国內外专家,不卑不亢地回答一切刁钻的问题。
    他可以很轻描淡写地敘述自己的生理缺陷。
    他可以在他的领域让很多人景仰。
    可是当我哭得几乎要忘记呼吸的时候,他似乎一下子手足无措了,像一个做错事的大人,用不太嫻熟的技巧哄著小孩,嘴里只会重复著说“不哭”这两个字。
    虽说我们站在暗处,依然偶尔惹得旁人侧目。於是,慕承和跟小李要了钥匙,打开车,陪著我坐在后排。
    我抽噎了老半天,终於平静下来了。
    月光透过楼与楼之间的缝隙洒到地面,我將脸转了个角度,看到了那半轮弯月。对面有一栋陈旧的居民楼。不知道哪一户的人回家后,使劲地关了下门,於是几层楼的声控灯全都亮了,过了片刻,那橘红色的灯又整齐划一地熄灭。
    我说:“我小时候觉得声控灯很奇妙。我们家从县城里搬到市区,才第一次知道有这种东西。那时候,小小的事情都会让我很好奇,所以一个人在楼道里不停地地弄出响动,让它亮起来。后来还渐渐地做实验,想知道究竟多大的声音能刚好让它亮。”
    长大之后,我觉得很多人的心都像这个声控灯,在等待著能衝破它界限的声音,一旦出现,就会满室光芒。可是在白天的时候,对著太阳,它也会自卑地无法发光。
    就像我爱著慕承和,也因为自卑和胆怯而不敢告诉他。
    是的,我爱他。
    我曾经质疑过这种爱,我怕它是崇拜,是依赖,是迷恋,是寄託,直到我看到陈妍的遗体。那一刻我想了很多,我甚至在想,要是躺在那里的是我,会是什么样子。
    有哪些人会来看我,有哪些人会伤心。
    在生命就此戛然而止的时候,最让我懊悔和遗憾的有什么。
    我拿出手机將那条存在发件箱里的简讯,给刘启发送了出去,关上手机,然后叫了声慕承和:“慕老师。”
    “嗯?”他转头过来。
    我说:“你可以抱一下我吗?”
    慕承和的目光在我的脸上呆滯了一秒钟,然后张开双臂迎我入怀,手臂收得紧紧的。
    记得第一次他抱我是在那年除夕,新年钟声敲响的时候,他给了我一个绅士般温和的拥抱。
    我將手放在了他的背上,顿时觉得自己的心臟猛然收缩了一下,那种感觉一下子传到四肢,手脚都微微抖动。
    我的头搁在他肩头,又嗅到那种像松木一样的气息,眼睛闭上的瞬间,眼泪又一次划落下来。
    爱,是肯定的,可是它又是如此地艰涩难言。
    只是怕这个字眼一旦被我说出来,好像就会褻瀆他。
    得知陈妍死的这一天,我和刘启分手了。
    慕承和第二日一早就坐车回了a城。
    刘启对我的那条简讯的回答比较平静,只回了个电话,问我:“为什么?”
    “我们不合適。”
    “我提议你先考虑下,我们暂时可以不见面。”
    “刘启……”
    “考虑两个月够不够?”
    “我们俩不是这个问题,我想得很清楚了。”
    “一个月?”
    “完全是我……”
    “好,就一个月。”然后他迅速地掛掉电话。
    我的心很乱,也无暇顾及他的感受。我觉得女人是一种很心软、也很残忍的物种。
    杀害陈妍的凶手,通过物业的监控录像,然后经过几条线索的匯集,警方很容易地就得出了结论。
    “记得春节你们在这儿,监狱里越狱的事情吗?”妈妈说,“凶手是那个人的儿子。”
    “为什么?”我问。
    “那人被抓后,从死缓变成了死刑立即执行。高院前不久把死刑的覆核意见发下来。上个月被枪决了。”
    “这和陈妍有什么……”原本觉得荒谬的我,口中的话还没说完,就意识到了这其中的关联,立刻有点愤怒了。
    “可能凶手想要对方也尝一尝失去亲人的滋味。”
    “但是陈伯伯只是例行公事,这是法律,不是私人恩怨。”我说。
    妈妈没和我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你在这里多住几天,晚上也不要一个人隨便出门。”
    “住多久啊?”
    “住到我说可以为止。”
    “可是,赵晓棠替我在他们公司找了个工作,我过不了几天就要去上班。”
    “那也別去了,最好和我一起留在b市,重新找个工作。”
    我瞪著她:“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妈妈停下迭衣服的动作,瞅著我半晌不语后缓缓说:“桐桐,妈妈不敢想像要是那天不是陈妍,而是你……要是是你……”
    她没再说下去,然后装作收东西,避开了我的目光。
    我说:“以前老爸不是找人替我算过命吗,说我会健康地活到八十八岁,然后寿终正寢。”
    她笑:“你就爱听你爸跟你瞎说。”
    因为是一个恶性的报復事件,陈妍的案子受到省上的高度重视,公安厅在网上发出b级通缉令。一个星期后的中午,凶手在两百公里外的一个县城里落网。
    我为了那一刻,特地和小李一起坐车到看守所等著他。可是,累计起来的所有怨恨和怒气,在我看到那个人后,竟然不知道该朝哪里发泄。我想像中的真凶,应该是一脸横肉满目凶光,甚至是带著很多刀疤,很多前科,这样的人才能干出那种禽兽不如的事情。
    可是,那只是个半大的孩子,看起来比我还小些,甚至我不知道他是否有十八岁。他带著哭腔,不停地对旁边的人说:“叔叔,我错了。叔叔,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后来我才知道,他父亲投毒是因为在村里的私矿里挖煤,年底的时候工头一直拖著大家的工资,他一时气愤就朝工头喝水的温水瓶里投了毒药,然后將工头两口子都毒死了,最后被判了死缓。
    春节的时候,他老婆受不了这个打击,上吊自杀。办丧事时,他要求监狱能让他回去看妻子最后一眼。监狱里有关於家属去世,允许服刑人员出去探望的规定,可是这个规定並不適用於死缓罪犯。
    於是,他想自己逃出去。
    这么一环一环地扣起来,最后,悲剧的链条结在了陈妍身上。
    我在电话里將真相告诉慕承和。
    他沉默良久,然后沉沉地嘆了口气。
    回到a城,生活发生了一系列的变化。首先因为没有及时去上班,赵晓棠他们公司直接把我给除名了。然后,刘启被下派到距a城市区一百公里远的乡镇司法所。
    他对我说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怔了下:“不可能吧,多久调回来?”
    “不知道,也许就这样了。”
    “真的,假的?”
    “所以你选择和我分手,真是明智。”他自嘲。
    “刘启!”我来气。
    “不过,我还没同意。”他说。
    我又投入了找工作的大军中。每天看报纸的招聘栏,或者星期二和星期四赶著去人才市场每周两次的招聘会。最后听了赵晓棠的,还在网上登了很多信息。
    第一家是个保险公司,和我一起排队的应聘人员,没有六十个也有五十个。第一关是笔试。我以为我应聘的是文秘,专业又是英文,肯定给我一份英文试卷,没想到笔试的题目就是写一篇作文。
    过了几天,保险公司通知我笔试过关,需要参加面试培训。
    等我信心满满地到了培训地点之后,发现那五六十个人基本上一个也没少,跟我一样等著培训。培训的內容有团队合作,记忆力比拼和表达能力三个方面,如果全部通过就算成为世界五百强的一名新兴的业务员。
    我对签到的人说:“我应聘的不是业务员,是文秘。”
    对方用一个职业的笑容回復了我:“在我们公司,文秘也要掌握业务知识。而且究竟你適合做文职还是做业务,要根据实际情况。”
    我愣愣了点头。在机械地背完一大串疾病名称后,台上的那位精神百倍的培训员又召唤所有人,大声且整体地高呼公司口號的时候,我终於忍无可忍地逃了出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