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大丈夫,当如是也!

    八月流火,晚秋的天气愜意之极。
    翰林院中的老槐树,枝叶繁茂,洒下一大片浓荫,被风吹得簌簌作响。
    但此刻树下的气氛却比三伏天还要燥热几分。
    几位翰林官围坐一圈,名义上是在品茶,其实句句离不开今早朝会。
    “陛下今日之举,实在神来之笔。”
    “魏武烧书,庄王绝缨,其君王都是登临已久,却未想如此冲年天子,居然能作此宽宏大事。”
    说话的是傅冠。
    他一身月白色的杭绸直裰,纤尘不染,手中的湘妃竹扇骨温润如玉,衬著他那张养尊处优的脸,一派贵公子的从容。
    “如此行事,实在有弄诡之嫌。”
    接话的是今年的新科状元余煌,他眉宇深锁,忧色重重。
    “我等只知陛下在潜邸时,手不释卷,以为是潜心於尧舜之道。谁曾想,竟是申、韩之术。长此以往,朝堂之上,怕是再无骨鯁之臣了。”
    傅冠听得此言,面上微微一笑,却也懒得反驳。
    旁边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抢过话头,却正是孙之獬。
    “然而正是如此,才可见陛下求治之心切!”
    “昔日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而如今陛下將旧事前尘勾销,亦是为国朝而计。我等为人臣子,理当体察圣心才是。”
    这一段话冠冕堂皇,只是从这货色口中出来,就令人懒得接话。
    眾位翰林不著痕跡对视几眼,纷纷举手请茶。
    茶过一巡,一直默不作声的华琪芳默默將各人茶水斟满,这才突然抬起头来,语气中全是憧憬:“却不知陛下何时再开经筵呢?”
    “不知陛下何时再开经筵呢?”
    此言一出,眾位翰林顿时为之心神颤动。
    人人都言翰林清贵,其中之贵正在日读侍讲,近於君前。
    如此一来凭风一跃,往往瞬间直上千里。
    这比起在事务官任上兜兜转转,年年勘磨来得实在是快多了。
    正当眾人心思百转之时,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眾人抬眼望去,只见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学士杨景辰,正亦步亦趋地陪著一位老者走了进来。
    那老者,一身緋色官袍,精神矍鑠,正是今日朝堂上,被天子亲口誉为“朕之魏徵”的內阁大学士,李国普。
    “李阁老!”
    “轰”的一下,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方才的閒適荡然无存。
    这位,可是如今朝中第一等的热灶!
    他来翰林院做什么?
    李国普的目光,如同实质一般,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他的眼神並不凌厉,却带著一种久居上位的威严,让每一个被他看到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垂下了头。
    杨景辰在他身侧,落后了精准的半个身位,脸上堆著谦恭的笑容。
    “阁老,您瞧您,来之前也不说一声,下官好去迎您。”
    “是什么风把您吹到我们这来了?”
    李国普没有理会他的奉承,径直走到石桌前,声音平淡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景辰,老夫今日,是奉旨来向你借人的。”
    “借人?”杨景辰脸上的笑容不变,心中急转。
    “不错。”李国普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起来,“陛下有旨,命老夫即刻查阅天启朝以来,所有因言获罪、削籍贬謫的官员档案,一一甄別,列出名单,以备起復!”
    “以备起復”四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小小的院落里炸响!
    所有人都被这四个字震得头皮发麻。
    居然这么快吗?这才是登基第三日而已!
    这位新君行事是不是过於操切了一些?
    但无论如何,眼瞧著一场新的风暴近在眼前。
    而唯一上船的通道,就掌握在眼前这位李阁老的手中!
    这已经不是一份简单的差事了,这是一份天大的功劳,是一条通往权力中枢的登天之梯!
    谁能参与其中,谁就能在这场即將到来的政治大风暴中,分得一杯羹!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钉在了杨景辰的脸上,仿佛要將他烧穿一个洞。
    孙之獬更是激动得浑身发抖,他几乎是衝到了李国普面前,声音激动得有些变形。
    “阁老!阁老!陛下圣明!下官……下官愿为阁老分忧,万死不辞!”
    他那副丑態,让周围的同僚们纷纷露出鄙夷之色。
    李国普的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依旧没有看他,只是將目光投向了杨景辰。
    杨景辰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朗声道:“为陛下分忧,乃我等臣子本分!翰林院人才济济,定不负阁老所託!”
    他伸出手指,沉稳地点出三个名字。
    “余煌,今科状元,文采斐然,可为笔墨之选。”
    “华琪芳,今科榜眼,性情沉稳,做事踏实,可为校对之选”
    “傅冠,前科榜眼,博闻强识,可为考据之选。”
    他顿了顿,对著李国普一揖到底:“阁老,这三位,皆是我翰林院的栋樑之才。下官,可是把压箱底的宝贝都给您了。”
    被点到名字的三人,强压著內心的狂喜,出列向李国普深深行礼。
    李国普满意地点了点头,目光却忽然一转,飘向了院子的角落。
    吴孔嘉,正孤独地站在边缘处,与这里热切的气氛显得格格不入。
    李国普一时居然有些恍惚。
    他又想起了新君登基前的那个夜晚。
    那个时候他满腔愤懣,却又最终只是流於世俗。
    而这位年轻的翰林,却敢在那个时候,斗胆说上一句“景命维新,嘉与更始。”
    好一个景命惟新,嘉与更始!
    如今我欲澄清官场,又何妨一起试试你胸中块垒!
    思虑已定,李国普不再犹豫,他转头看向杨景辰,微微一笑。
    “既然已有状元榜眼,不如就將这乙丑科的探,也一併让给老夫,凑齐三鼎甲,如何?”
    “嗡!”
    人群中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惊呼,所有人的目光,瞬间望向吴孔嘉。
    吴孔嘉的身体猛地一颤,眼神全是迷茫。
    他望向杨景辰,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杨景辰的脑子飞速旋转,一时想不明白。
    这吴孔嘉……
    也无妨,小事一件,牵连不到我身上,先应了再说。
    他脸上瞬间绽放出灿烂的笑容,抚掌大笑道:“阁老说的是,是下官疏忽了。”
    “一科三鼎甲,共襄如此新朝盛举,理当如此!”
    一旁的孙之獬眼见无人搭话,心中惶恐,一咬牙,就要再次出口自荐。
    就在此时,一阵喧譁声,突然由远及近而来。
    眾人面面相覷,均是不明所以。
    眼见得声音越来越大,眾人纷纷涌出院门查看。
    却见东长安街上,不知何时已经人山人海,车马断行。
    一队身著飞鱼服、腰挎绣春刀的锦衣卫校尉,正组成一个人墙,护卫著中央。
    而在那人墙之中,一块巨大的牌匾,被八名力士抬著,缓缓前行。
    阳光洒下,牌匾上四个烫金大字,反射著灼目的光芒——朕之魏徵!
    街道两旁的吏部、工部、兵部衙门里,无数官吏衝到门口,伸长了脖子,脸上写满了震撼与羡慕。
    “天子御赐牌匾!天啊,这是何等的殊荣!”
    “李阁老……真乃我辈文臣之楷模,人臣之极啊!”
    “此等君臣际遇,千古佳话,青史之上,必將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仪仗队一路鼓乐齐鸣,很快就穿过东长安街,一路往李国普家宅而去。
    一路上引得无数百姓围观,许多孩童跟在后面奔跑欢呼,那“魏徵来咯”的喊声,响彻云霄。
    翰林院的眾人,目送著仪仗队一路远去,被这股皇权天威的洪流,衝击得心神摇曳,呆立当场。
    许久,他们才如梦初醒,猛地转过身,將目光投向了这场风暴的中心——李国普。
    只见这位两鬢微白的阁老,此刻嘴唇颤抖,已是满脸泪痕。
    他颤抖著,用那宽大的袍袖,胡乱地抹了一把脸,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嘶哑、哽咽。
    “陛下……陛下隆恩……老臣……老臣肝脑涂地,亦难报万一!”
    说罢,他猛地转向皇宫的方向,撩起前襟,直挺挺地跪了下去,一个头,重重地磕在地上!
    “砰!”
    那一声闷响,仿佛敲在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
    再起身时,他已恢復了內阁大学士的沉稳,只是那双通红的眼睛,依旧泄露了他內心的波涛汹涌。
    “事不宜迟,我等即刻启程,往通政司去!”
    他对著杨景辰匆匆一拱手,便带著那几个被天恩砸中的幸运儿,大步流星地离去了。
    杨景辰站在原地,失魂落魄地望著李国普那仿佛瞬间挺拔了许多的背影。
    又看了看那渐渐远去,几乎快要看不见的仪仗,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涌上心头。
    是羡慕?是嫉妒?还是……不甘?
    他忍不住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大丈夫,当如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