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黄河称重,內帑之积

    第208章 黄河称重,內帑之积
    天启元年,四月初三。
    暮春时节,京城的杨柳已褪去鹅黄,换上浓翠的新装。
    暖风掠过紫禁城的金瓦朱墙,梢来几分初夏的燥意。
    朱由校抬手拭去额角细汗,內侍们早已机敏地撤下春日的夹常服,换上了轻薄的夏裳。
    自岁首至今,天公吝嗇,仅降下两场甘霖。
    一场疾风骤雨,来去匆匆;一场细若牛毛,未及润透乾渴的田垄便悄然止歇。
    司天监的老臣们仰观星象,俯察地脉,皆摇头嘆息:这光景,怕又是个赤地千里的大旱之年。
    三日前,奉旨勘察黄河水情的吏卒风尘僕僕赶回京师,带回了黄河讯兵拿命取来的黄河水。
    朱红漆盘上呈著的,是去岁至今每月取自河心的水样。
    夜色昏沉。
    乾清宫。
    东暖阁中,烛火通明。
    朱由校亲执金瓶银秤,与阁臣们逐月称量,
    万历四十八年正月,黄河水重十八两七钱,黄河浑浊含沙,色如赭石。
    万历四十八年二月,黄河水重十七两九钱,黄河泥沙沉淀,水色微黄。
    万历四十八年三月,黄河水重十六两四钱,黄河清浊参半,可见游鱼。
    泰昌元年腊月,黄河水重十二两,黄河冰层厚达尺余,凿取艰难。
    当发现腊月之水竟比正月轻了六两八钱时,朱由校眸光一沉。
    “水重则雨沛,水轻必旱为虐。”
    “暴雨冲刷则泥沙俱下,河水浑浊而沉;久旱无雨则泥沙沉淀,水清而量轻,这便是黄河给我大明的警示。”
    方从哲与刘一憬对视一眼,彼此皆从对方眼中读出了震撼。
    之前皇帝说,大明將有大旱,他们还不相信,暗付天子杞人忧天,此刻却见那金秤上的刻度如天书言,將一场滔天旱劫昭示分明。
    这下子,方从哲与刘一燎,那是真服了。
    两人跪伏而下,拜道:
    “陛下上应天命,下通地理,臣等钦佩之!”
    朱由校目光如炬,扫视著跪伏在地的阁臣们,声音低沉却自带天子威严:
    “光是嘴上佩服有什么用?朕要的是实实在在的行动!”
    他抬手敲了敲案上的金秤,银针微微颤动,仿佛在无声地警示著即將到来的灾难。
    “抗旱法、抗旱作物、賑灾粮仓的筹备,每一桩每一件都必须落到实处!现在还没到最艰难的时候,若等到赤地千里、饿孵遍野,再想补救,那就晚了!”
    他的语气愈发冷峻,目光如刀锋般锐利:
    “届时,数百万流民四起,天下动盪,大明江山倾覆,谁担得起这个责任?!”
    这个责任,谁都担不起,甚至连皇帝都担不起內阁首辅方从哲额头沁出细汗,连忙叩首道:“陛下圣明!臣等必竭尽全力,绝不敢有丝毫懈怠!”
    刘一憬、朱国祚、孙如游等阁臣亦纷纷表態,声音郑重:“臣等谨遵圣諭,必使政令通达,未雨绸繆!“
    朱由校微微頷首,但眼中的凝重仍未散去。
    此番召他们亲自称量黄河水,就是要让他们亲眼所见,大旱,绝非危言耸听!
    而更可怕的是,这场旱灾,或许只是小冰河期的前兆。
    未来数十年,旱涝交替,天灾频仍,若朝廷不早做准备,恐怕“
    天下大乱,就在眼前!
    “退下吧!”
    阁臣们退下后,朱由校深深吐出一口浊气,抬手按压著隱隱作痛的太阳穴。
    整日与朝臣周旋,既要权衡利弊,又要提防他们阳奉阴违,稍有不慎,便是国事倾颓。
    他苦笑著摇了摇头,难怪明君多短命,这般弹精竭虑,日日如履薄冰,能长寿才真是见鬼了!
    正思索间,殿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魏朝手捧红漆托盘,躬身趋步而入,盘中整齐摆放著数枚绿头牌,在烛光下泛著温润的光泽。
    “陛下,今日可要翻牌子?”
    选后大典虽已结束,但皇帝大婚的仪程仍在筹备,此时自然无法召幸皇后张嫣。
    不过,那些入选的秀女,倒是隨时可侍奉圣驾。
    朱由校警了一眼托盘,兴致缺缺地摆了摆手,转而问道:“魏忠贤抄家抄了这么久,还没个准信?”
    魏朝见皇帝无意召幸,便示意身后的隨堂太监將托盘撤下,脸上堆起恭敬的笑容:
    “回皇爷的话,抄家的事已办得七七八八了,魏忠贤那边也整理好了帐册。皇爷若想见他,奴婢这就去传召。只是—”
    他略一迟疑,低声道:“眼下夜已深了,皇爷操劳一日,不如先歇息,明日再召他细问?”
    作为执掌大內行厂的太监,魏朝对魏忠贤、王体乾等人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
    他深知皇帝对魏忠贤的“家底”极为关注,但更明白,天子龙体,才是重中之重。
    朱由校摆了摆手,语气中带著不容置疑:“还早,不著急,让魏忠贤即刻来见朕。“
    此时才亥时一刻,换算成现代时间不过晚上九点十五分。
    朱由校暗自思付,这时间对他来说简直太早了。
    他想起穿越前追更的那本《皇明》,作者常常码字到凌晨一两点,相比之下,现在这个时辰根本不算晚。
    魏朝见皇帝执意如此,只得躬身应道:“奴婢这就去传召魏公公。”
    不多时,殿外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同礼监秉笔太监监东厂提督太监魏忠贤到了。
    魏忠贤虽贵为东厂提督,却始终牢记自己另一个更重要的身份一一司礼监秉笔太监。
    东厂提督不过是爪牙之职,而秉笔太监才是他权力的根基在紫禁城里,亲近皇帝才有权力,远离皇帝就等於自断前程。
    因此即便在宫外有皇帝御赐的豪宅,他也极少回去居住,而是常年宿在宫中值房,为的就是隨时应对皇帝的突然召见。
    “奴婢魏忠贤,即见皇爷。”
    魏忠贤恭敬地跪伏在地。
    朱由校一份奏章都还没看完,便听到魏忠贤的声音。
    他不动声色地將手中奏章轻轻搁在御案上,抬眼望向跪伏在地的魏忠贤。
    “抄家的事,办得如何了?”
    朱由校开门见山地问道,声音虽轻却透著不容敷衍的威严。
    前番成国公朱纯臣谋逆一案,虽因其世子朱承宗大义灭亲而免於抄家,却牵连出定国公、怀寧侯、武安侯三家勛贵。
    如今这三家府邸已被查抄一空。
    想到辽东战事吃紧,大旱之年賑灾所需银两更是天文数字,再加上新军操练的巨额开销,朱由校不禁眉头微。
    眼下国库吃紧,每一分抄没的家產都显得弥足珍贵。
    魏忠贤早有准备,立即从怀中捧出一本装帧考究的帐册,双手呈上:“回皇爷的话,抄家事宜已全部办妥。这是详细的抄家细册,请皇爷过目。”
    作为深谱圣意的贴身太监,魏忠贤最是明白皇帝的底线:银钱之事,容不得半点马虎。
    只要不在这上面动手脚,其他方面稍微行些方便,皇帝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是给办事之人的辛苦钱。
    魏朝將魏忠贤手上的帐册递至御前。
    朱由校指尖一挑,帐册譁然展开,里面的內容,也在朱由校面前显露无疑:
    现银百万两!
    这笔钱若投进辽东,足以支撑边军半载粮餉;若用於賑灾,可解数省饥民燃眉之急。
    土地三十万亩!
    密密麻麻的田契地册铺满半张御案。北直隶的沃土、江南的水田,皆是勛贵们巧取豪夺的膏腴之地。
    朱由校冷笑一声,若將这些地分给无地流民,既安民心,又增税赋,岂不比养著这群蛀虫强?
    当然,这些土地,將优先分发给招募兵卒的家属耕种,確保军心稳固。
    至於多出来的土地,才会酌情安置流民,
    这些忠诚的军户,日后便是他稳固江山的根基所在。
    也是他的基本盘。
    商铺、珍宝列了整整十二页,折价五十万两。
    怀寧侯府私藏的前朝汝窑天青釉,武安侯家传的羊脂白玉山子,件件都是民脂民膏。
    越看,朱由校是越满意。
    “魏大伴办事,果然利落。”
    朱由校指尖轻即帐册,唇角微扬。
    魏忠贤伏地更恭,额头几乎贴上金砖:“为皇爷分忧,奴婢万死不辞!”
    朱由校点了点头,继续翻看帐册。
    翻至末页,一份密奏陡然刺入眼帘:怀寧侯在山西私开铁矿,勾结晋商走私兵械;武安侯放印子钱,利滚利逼死农户四百余口。
    朱由校眸光骤冷,“啪”地合上帐册,震得砚中墨汁溅出三滴。
    “老规矩。”
    他声音里淬著冰。
    “三成入国库,七成归內帑。”
    別问国库为什么是三成,纵使將抄没的千万两家產尽数填入国库,也不过是暂缓这架腐朽机器的喘息。
    警如賑灾。
    一百万两雪银从京城出发,经漕运总督衙门便只剩七十万,布政使司的算盘再拨去三成,待到州府县衙层层剥皮,最终能换成粥棚里米粒的,怕是连十万两都难保全。
    所谓『折耗”是明火执仗的劫掠,『车马费”乃冠冕堂皇的分赃,更有胥吏在斗解上做手脚,
    连灾民碗里漂著的几粒粟米都要刮去油星。
    还不如捏在手上,由他用在最关键的地方上。
    支用內帑银子的好处,在於能避开文官体系的层层盘剥。
    当文官们还在为『火耗归公』扯皮时,御马监的勇士营已带著內库银两奔赴边关採买战马。
    当户部推说『库银不足”拖延军餉时,尚衣监的太监正押解著皇帝私库的袄送往蓟州寒营。
    这般雷霆手段,方能使抄家所得真正化作护持国本的利器。
    短时间內无法彻底清除大明的弊处,而又要支持辽东作战,又要賑灾,又要练兵。
    这也是朱由校的无奈之举。
    还是那一句话。
    等兵练好了,基本盘扎实了,才是真正改革的时候。
    现在,时机还不够成熟。